第二十章 公安局的门口摆满了花圈。跟花圈摆到一起的,还有一具尸体。 尸体是“二皮脸”的,他在一伙人的前呼后拥下,躺到了公安局大门口,尸体 上方竖起白底黑字的横幅:惩处凶手,杀人偿命。 除了尸体花圈和横幅,还有很多人,多是“二皮脸”的亲属。他们或者声泪俱 下,向围观者控诉警察如何殴打逼迫“二皮脸”撞车身亡,或者指着我们公安局大 楼破口大骂。而观看、倾听着的,先是几十人、几百人,迅速变成了上千人。 这就是我们常说的群体事件。 我先要几个副局长根据自己的分工,做好维持秩序和调查摸底工作,同时要赵 副局长挑头,尽量跟闹事的人对话,看他们有什么诉求。另外,把国保、刑侦、治 安等部门的人派下去,弄清到底都有哪些人在闹事,他们到底要干什么。自己则匆 忙赶到县委,向汉英、贺大中和霍世原作了汇报,其实他们已经知道了。身为县委 书记的汉英当然知道这种事情的分量,他一时想不出妥善的办法来,霍世原的表情 则阴晴不定,嘴上说着:“谨慎,一定要谨慎……” 主意还得我们自己拿。汉英反问我应该怎么办,我的回答很简单:依法解决, 而且要快。“二皮脸”是警方抓捕的犯罪嫌疑人,我们采取抓捕行动是履行职责, 他在逃跑中出事故死了,责任自负,他的家人抬着尸体到我们公安局来示威,还要 我们偿命,是无理取闹,是扰乱社会治安的行为。现在事态紧急,他们已经喊着要 围攻公安局了,只有快刀斩乱麻,才能防止事态进一步恶化。 没等我说完,霍世原就打断我:“这么干,造成严重后果,谁负责?” 我说:“我可以负责。但是,你们领导也得同意,如果你们不同意,我怎么采 取行动?” 霍世原说:“严局长,瞧你这话说的,如果我们同意,那不就得我们负责吗?” 我火了:“那你们打算怎么办?要不,你们就授权由我全权处理,造成一切后 果,由我负全责。” 霍世原看向汉英。汉英问我有没有把握迅速平息事态,我说:“没有,但是我 觉得,这是所有办法中最好的办法。” 汉英说:“那好,由你全权处理吧!” 为了避开前面的群众,我从后门进的公安局。大门前聚集的人更多了,事态也 更加不妙了,十多个中青年男女在向围观者鼓噪着什么,还指着我们公安局大楼叫 骂,而且,人群中还有好几台摄像机、照相机在晃动。周波和赵副局长告诉我,刚 才他们派人问了“二皮脸”的家属,有什么要求,可他们根本就不进楼来谈,而是 在外边当场提出了几条要求,极不合理:一是要把追捕中导致“二皮脸”死亡的警 察抓起来判刑,二是在新闻媒体中向他们公开道歉,三是赔偿经济损失二百万元。 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什么披麻戴孝啊,安排“二皮脸”的弟弟当警察呀,等等, 但主要就是三条。赵副局长还说,他和周波跟几个带头的对话时,还遭到了辱骂, 特别是周波,因为带人抓捕“二皮脸”,成了他们的眼中钉,差点挨了打。周波苦 笑着说,这就别提了,不过我觉着,带头闹事的那些人中,有好几个不三不四的家 伙,就他们闹得凶。 这在我预料之中。 我走到了公安局阳台上,放眼望去,眼前黑压压的一片,估计得有一万多人了。 人群的前面,也就是我们公安局大楼门口,带头闹事的几十个男女大概看到这么长 时间我们保持沉默,更加嚣张,呼吁着大家跟他们往楼里冲。事态必须马上制止, 再拖下去,不知会出什么事。 我把电喇叭举起来:“各位父老乡亲,我是公安局长严忠信,请大家静一静, 听我说几句……” 或许,我的出现出人意料,或许,大家早就盼着我出面,反正我一开口讲话, 楼外的人就静下来,目光都看向我。在说明我的身份后,我又介绍了事件的大致情 况,简要介绍了一下我们是如何追捕“二皮脸”,“二皮脸”如何逃跑,最后撞车 身亡的经过,也把“二皮脸”家属亲戚们的要求说出来。然后我明确指出,这种做 法是错误的,要求是不合理的,造成的影响是恶劣的,必须立刻停止。接着,我又 劝“二皮脸”的亲属冷静下来,跟我们通过对话解决问题,不要听别人的挑拨,采 取这种违法手段围攻公安机关。如果立刻主动撤离,我们可以不追究责任,如果继 续围攻下去,我们将采取果断措施,后果自负。同时,也要求围观者不要跟着起哄。 我的喊话产生了一定的效果,围观者中已经有人向外退去,而拥在前面的核心 人员则产生了争论,可是他们在短暂的争论之后,有几个围观者凑到前面,跟他们 说了几句什么,他们又再次鼓噪起来,带头几人的声音清晰地传进我的耳鼓:“别 听他卖狗皮膏药,冲进去,先砸了他们的牌子……” 在几个带头家伙的鼓动下,“二皮脸”的家属们拉出架势欲往楼内闯,还有人 抓起石块砸向大门,二十多个全副武装的警察竭力阻挡,却不敢采取强力手段。一 些本来已经离去的群众又聚拢过来。我着急地对着电喇叭再次喊起来:“大家注意 了,大家注意了,我以公安局长的身份请大家赶快停止过激行动,我已经解释了事 情的真相,如果还有人一意孤行,冲击公安机关,我绝不允许。我严忠信可以负责 地说,我当了半辈子警察,没办过一起冤案错案,没办过一件对不起群众的事。我 已经得到授权,全权处理这起事件。现在我就表态,我已经五十六岁,今天就豁出 去了,如果谁不听劝阻,砸公安局的牌子,冲击公安局,那就先把我放倒,从我的 尸体上踏过去!” 说完,我迅速离开阳台,出现在大楼外,出现在闹事的人面前,眼睛盯着他们。 他们有点儿气馁了,气焰也没那么嚣张了,声音也小了些。趁这机会,我大声 说:“请大家往后退,抓紧把尸体抬走,我们要清理现场,尸体不抬走也可以,暂 时放到我们的解剖室冷柜里,请大家抓紧退后,散开……” 人群再次出现了松动的迹象。周波和赵副局长他们敏锐地抓住机会,带着早就 准备好的警力从楼内出来,有的帮我劝人们抓紧离开,有的清理在场的花圈和烧过 的纸灰等。“二皮脸”的亲属们感觉到大势已去,都蔫下来,有的则向人群望去, 闪着求助的目光,可是,人群一片寂静,没人帮助他们。就在这时候,人群里突然 有人大叫起来:“别怕他们,他们不敢,他们是吓唬咱们,他们逼死了人命,还想 镇压咱们,咱们跟他们拼了……” 随着呼喊声,十几个小子在人群中跟着鼓噪起来,而“二皮脸”的亲属们得到 了支援,顿时又来了劲儿,也跟着连哭带骂地向前奔来:“你们抓吧,把我们都抓 走,都逼死吧,有本事你们抓人吧……” “二皮脸”的白发母亲被推在最前面,后边又有石块砸过来,大门的玻璃接连 被打碎,有的石块还砸到了警察头上身上。有一块石头砸到了我的额头上,顿时流 出血来,邢燕和两个女警察要上前把我扶进楼,被我喝止。 此时,我不能退,绝不能退。现在,我和整个华安公安局都没有退路了,我必 须顶在这儿。我把电喇叭再次拿到嘴边,大声发出命令:“所有备勤人员按照分工 立刻行动,把带头的几个先给我抓起来。快,造成一切后果,由我负责!”我又转 向围观的人群,“没有参与闹事的人请马上离开,现在,谁跟他们搅和到一起,谁 就是闹事的,都同样对待!” 早已憋不住的警察立刻向前冲去,开始擒拿动手的人员,特别是那些带头鼓噪 的家伙,更是重点抓捕目标。围观的人见状迅速向后退去,同前面的人保持了距离。 我一看,真正留下来的也就三四十个人,而我们出去了一百多名警力,平均三个人 抓一个。对那些妇女和上了年纪的人,则由女民警应对,连拉带拽或搀或抬,总之, 想法把他们弄进楼内。那十多个带头闹事的中青年一见逃不掉了,顿时露出了凶相, 拿出身上早就准备好的匕首和棍棒,有一个家伙居然从身上抽出了七节鞭,把我们 一个警察打得满脸是血。我大怒,手指着那个小子叫着:“抓住他,一定要抓住他!” 这时,两个矫健的身影从楼内冲出来,老鹰抓小鸡一般,两个回合就将其打翻在地, 戴上手铐。他们正是给许晋福当保镖的特警。大约二十来分钟的工夫,公安局门前 已经恢复平静。唯一还在场的,是那些围观的人群。 这是个好机会,我又出现在阳台上,电喇叭放在嘴边。 “各位父老乡亲,刚才的一幕大家都看到了,无论我本人还是我们公安民警, 都不愿意看到这一幕发生。那么,这是因为什么发生的,谁是谁非,我已经跟大家 说过,大家也亲眼看到了。对这样严重的违法犯罪行径,我们绝不能听之任之。而 且我还要说明,我这一辈子当警察,从没镇压过群众,今天抓的这些人,也绝不是 真正的群众。如果哪位父老乡亲对我们公安局的工作有什么建议和意见,欢迎随时 提出来,跟我直接交流,我随时准备接待大家。谢谢大家!” 居然响起了掌声,虽然不是特别热烈,但是也说明,围观群众中有好多人支持 我的行动。 我迅速把精力全部投入到审查工作中。在刚才的交手中,我们双方都有人受到 伤害,都有人流血,但都是轻微伤。那个白发老太太说是心脏病发作了,口吐白沫 倒在沙发上,我们也早准备好了救心丸,给她服了下去。这些人最初被押进楼里时 还吵骂不休,但是,随着一个个被隔离开单独讯问,终于先后气馁下来。而为首的 “二皮脸”几个主要亲属,开始还理直气壮,可说来说去,他们也觉得理亏了,声 音也就低下来。更重要的是,“二皮脸”的主要亲属说不认识鼓动冲击公安局的几 个小子。很快有民警们认出,这些人中,有一半以上被我们打击过。这下子更不能 放过他们了,紧接着就是追查他们为什么来公安局这么干,他们却都咬紧牙关不开 口。我知道,让他们亲口说出谁在背后指使操纵了这件事不容易。最后,我又跟 “二皮脸”的几个主要亲属进行了对话,向他们表示,我们的行动是不得已而为之, 其实是为他们好,让他们想一想,如果不及时制止他们的不理智行为,真的让他们 闯进公安局打砸起来,会是什么后果? 在汉英的支持和电视台的配合下,当天晚上,华安有线台播出了这起事件的专 题新闻,把真相公之于众,我还在电视里做了讲话,具体介绍事件发生、发展的过 程,并随时以现场的一些录像镜头相配合,包括闹事者们的一些供述等。最后,我 严正警告那些不法之徒,谁想再以这样的手段攻击公安机关,我们将给予更严厉的 打击。 表面上看,一场风波就这样过去了,汉英也感到满意,但是提醒我说,上届县 委、县政府主要领导就是因为发生群体事件被免职的,今天,贾氏兄弟肯定是想重 演那一幕,他们没有得逞,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果然,更严重的事情发生了。“二皮脸”的母亲回家后,突然心脏病发作身亡, 这下子,好不容易被平息的事态又起来了,而且,他们不来公安局闹了,也不在华 安闹,他们去了省里,等我得到消息时想阻拦已经来不及了。他们居然用车拉着 “二皮脸”母亲的尸体到省委省政府门口静坐,横幅上写着“抗议华安公安血腥镇 压无辜群众”,直接针对的是我。这影响可就太大了,省主要领导知情后高度重视, 亲自接见了上访人员,表示要认真调查,严肃处理。于是,一波接一波的媒体记者 开始光顾华安,对“二皮脸”的亲属、知情群众,也对我和局内的有关人进行了采 访。接着,各种各样的报道出现在网络上,标题一个比一个吓人,什么数万人围攻 公安局呀、血溅公安局呀、白发老母死于警察镇压中啊,等等。 我也顾不上这个了,因为,省委调查组就要进驻华安了,而且有风声传出,省 委已经定下调子,华安在处理这起群体事件中的措施是失当的,造成了严重的社会 后果,要追究有关领导的责任。 省委调查组来了,想不到,居然由两名省常委亲自带队,一个是屠副书记,一 个是关副省长。 除了两个省领导,调查组的成员主要由公检法及纪检监察机关的一些人员组成, 他们来到华安后,最初并没有和县委、县政府及华安公检法机关接触,而是独立进 行了三天的调查,深入到居民区、居委会,跟一些基层群众进行座谈,之后才接触 我们这些有关人员,也包括当天在现场围观的一些人。对这个调查,我抱有希望的 同时又觉得心里没底。 调查进行了三天,好像是差不多了,三天后,调查组才坐下来,召集县委、人 大、政府、政协以及公检法司部门的有关领导及部分老干部举行了座谈会。我自然 要参加,到会后,我发现庄为民也来到会场并坐到前排醒目的位置上,感觉有点儿 不妙。 会上,屠副书记和关副省长分别讲了话。他们说在三天里,已经接触了社会各 个层面的人士和群众,掌握了很多信息,现在想听听与会者的意见,特别是与这起 群体事件有直接关系的直接责任部门的话。庄为民最先打破了沉默,他一副痛心疾 首的样子说:“没想到啊,真没想到啊。在华安居然发生了这种事,实在太让人痛 心了。上万群众围攻公安局,公安局武力镇压,结果出了人命,又闹到了省里,怎 么能出这种事啊……” 他开口这几句就把我气坏了,因为这是公然颠倒黑白歪曲事实。庄为民继续说 :“对这样严重的事件,我们不能不问几个为什么,人民群众如果不是有冤无处申, 能做出这种事吗?我们的党委、政府和公检法机关该负什么责任?为什么用镇压的 手段对付人民群众……” 庄为民说完,霍世原开了口。他也是一副感慨的语气,不过说得挺巧妙:“听 了老书记的话,我很受启发,跟老书记一样,华安发生这样的事,我也很痛心。在 这事上虽然是严局长全权负责,但是我分管政法工作,所以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这起事件,教训是深刻的,惨痛的,我请求组织上给我处分……” 这两个人打了头炮二炮,等于给事件定了性。但是,多数人却保持沉默。于是, 在简短的发言之后,会场就静下来。这时,汉英就请示说,我这个公安局长是这起 事件的当事人,是处置事件的指挥员,能不能让我说说。关副省长说他觉得可以, 但是,因为他兼任公安厅长,不想袒护我这个下属,所以就征求屠副书记的意见。 屠副书记说不出反对的理由,只好不太情愿地答应了。 于是我开始发言。“尊敬的屠副书记、关副省长及调查组的各位领导,我相信, 通过三天来的调查,你们已经对这起事件和处置过程有了一定的印象。可是,不管 你们得出了什么结论,作为这起事件的主要责任人,我都要明确表达我的观点。那 就是:这起群体事件,我们公安民警的反应是迅速得力的,措施是正确得当的,效 果也是好的,如果当时犹豫不决,拖延时机,只会酿成更大的事端,造成更加不可 估量的后果。下面,我就整个事件的起源、发展和处置过程汇报如下……” 我发言时,我看到了与会人员震惊的表情,我知道,他们是为我态度的明确、 强硬而感到意外和惊讶。因为两个省领导还没有表态,调查组的结论也没拿出来, 我就这么说,实在太不合适了。不过没什么,人就怕豁出去,就我个人来说,还有 什么可担忧的呢?还有什么可失去的呢?顶多也就是不当这个公安局长罢了…… 我豁出去了,整个事件过程谈完后,我又总结说:“或许,我是站在自己的立 场上说话,有偏差,可是,我敢对我说的每句话负责,因为它都是事实,而这些事 实充分说明,我们抓安佩廉(”二皮脸“的名字)是依法履行职责,而抓他的原因 是他涉嫌陷害我们公安民警,他在逃跑中发生车祸身亡,是他咎由自取。他的家人 由于情绪激动,有一些过激的做法情有可原。可是,我敢以个人名义保证,他们是 在别人的鼓动下,才来到公安机关把事情闹大的,以达到他们……我说的是背后指 使者——达到他们不可告人的目的。如果领导一定要追究责任,由我个人完全负责, 但是,我希望能给我一个有说服力的理由……” 好一会儿没人说话。关副省长的目光看向屠副书记,屠副书记咳嗽一声,转向 他人:“好,严局长已经把情况都说完了,大家都谈谈,有什么看法?” 第一个发言的还是庄为民。“严局长,你是说,当初这个安佩廉被你们公安局 的人打伤,是因为他们寻衅滋事,而这个寻衅滋事又是要逼你们犯错误,并以此诬 陷你们?” 我说:“对。你可以不相信我的话,但是,证人的笔录是费检察长亲自取的, 你可以问他。” 于是,费松涛就把“三榔头”如何作证,证明大平、“二皮脸”事前找过他, 说过什么话复述了一下。听完后,庄为民还是一副不相信的口气:“这个‘三榔头 ’的话就那么可信吗?他能不能在谁的操纵或者威胁下,陷害别人呢?” 费松涛替我回答了:“这些可能可以排除,因为,当我们找安佩廉他们核实时, 两个人都逃跑了,这就说明,他们当初是说了假话,不然是不会逃跑的!” 这话的说服力显而易见,庄为民不再提问了。 屠副书记开口了,他的话直指要害:“严局长,听你的话,你对幕后操纵的人 应该很清楚了。你知道他们是谁吗?” 我说:“知道。” “你能说出他们的名字吗?” 我说:“不能。但是,我相信在场的很多人都知道他们是谁。” 又是满场震惊。是的,我说出这样的话,就等于说出了贾氏兄弟的名字。 片刻后,屠副书记又问:“你有证据吗?” 我说:“暂时还没有,如果给我时间,我会拿到的!” 屠副书记没有再问,关副省长说得也不多,他只说这个会议收获很大,通过大 家的发言,有些事情更明了了,他们还要进一步调查,最后结论要等到调查结束才 能产生。之后就散会了。 尽管在会上慷慨激昂,但是会议一结束我就冷静下来。因为,从两位省领导的 表情、表现上,我不明白他们到底什么态度。我对屠副书记没抱什么希望,我最关 心的是关副省长的态度。可是,从他在整个会议中的表现上,我看不出一点儿端倪。 我只是希望他们能暂缓停我的职,施总队长和夏支队长已经秘密来到华安,我马上 就要取得突破了。 就在这天下班之前,我接到一个短信,有人要跟我见面,把贾二的犯罪证据交 给我。短信虽然很短,但是语气坚定,说这个证据非常确凿,贾二兄弟是推不掉的。 见面的时间约在晚上十点半。 我跟施总通了电话,说了这个情况。他听了很是兴奋,同时告诉我,我需要的 行动技术支持已经到了,马上就可以使用,而这正是我需要的。我又秘密地和施总 见了面,拿到了一件东西。然后,就准备晚上的见面。 说实话,我真的想亲自前往,跟约见的人见面,亲手拿到这个证据。可是,我 也知道,这个时候贾二他们一定会盯着我,局里局外都有他们的眼线,所以我不能 轻举妄动,只能打电话让步通俞来我的办公室,要他替我前往,并叮嘱他一定要绝 对保密。 对步通俞我是完全放心的,但是,我忽略了一个问题,那就是,他还有个儿子。 这些日子,步青一反常态,积极靠近他一向疏远的父亲,并表现出一副痛改前 非、重新做人的架势,一定程度地欺骗了步通俞。所以,尽管他疾恶如仇,尽管他 也知道儿子不行,还是因为望子成龙心切,从而被蒙蔽了。今天,步青对他更是格 外好,不但再三向他表示改过的决心,晚上,还非拉着他一起吃饭不可,饭桌上, 他说了好多贴心话,让步通俞更感动了。步通俞接到我电话时,恰好就和他在一起。 步通俞的行动被步青发现了。 步通俞乘坐出租车,来到一条僻静的街道,从出租车下来后,又进了一辆普通 的轿车,在轿车里待了一会儿后,又走出来,打了另一辆出租车返回了。这个情景 被步青看到了,他开始跟踪那辆普通轿车,最终看到从轿车里走出来的人时,他惊 呆了。 这个人是季仁永。季仁永是卧底,是我的卧底。 在我来华安之前,季仁永因为包庇黑恶势力而进了监狱,我来到时,他刚刚出 来,等待最后的处理。当时,步通俞、周波等人都替他跟我讲过情,我已经被说动 了,因为他们都是好人、好警察,他们说季仁永行,那么,这个人就应该不错。可 是,不是我不想留他,是留不住啊。 季仁永真的舍不得脱下警服,真的想留下来,将功折罪。为此,那天他来到我 的办公室,声泪俱下地向我倾诉了那么多。但是,听到我说出不能留下他的理由时, 他沉默了。因为他意识到,不是我不留他,而是我确实难以做到。在这种情况下, 他说了一句话:“严局,既然你不留我,我就去找屠龙飞,找贾二,我跟他们干, 你看行吗?我要用我的实际行动,洗去我身上的耻辱。如果我成功了,到那时,我 可以重新当上警察吗?” 当时,我的心就颤抖起来。我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小声说:“你可要想清楚, 这不是组织行为,不是公安局派你的,是你个人的行为,是很危险的。” “只要能重新穿上警服,我豁出去了……如果我有个三长两短,你得答应照顾 我的女儿,行吗?” 步通俞拿给我的是一盘微型录音带,我迅速来到一座居民楼的一个单元里,见 到了租住这个房屋的人。 屋里的所有成员都来自省城,来自省公安厅,有施总、夏支队及行动技术总队 的几个人。他们和我共同听了录音带,听到了季仁永跟贾二兄弟的对话。听完后, 他们和我一样激动,认为贾二和贾老大的话足以证明他们犯罪,最起码,凭这些, 可以采取强制措施了。但是,我告诉他们,季仁永觉得证据还不那么充分,想再诱 导一下,获取更直接的、更有力的证据。 夏支队敏锐地说:“不行,不能诱导,容易暴露,太危险!” 我说,我也意识到危险,只是季仁永不想这么撤出,他觉得他目前还是安全的, 还想获得更有力的证据。况且如果他贸然撤出,就会惊动贾二他们。施总根据他们 对话的内容,采取了必要的应对措施。然后施总说要去见关副省长,让他听一听这 录音,尽快和人大取得联系,请他们批准对贾二采取强制手段。 施总说完就走了,夏支队和两个手下也立刻行动起来。他们行动的结果是:季 仁永和黄鸿飞去“三榔头”家外边埋伏,等着打工归来的娟子,准备抓住她,诱 “三榔头”现身,却发现有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陪着娟子归来,附近又不时有联防 队巡逻的身影走过,他们无法动手,只好无功而返。在返回的路上,季仁永又想出 一条计策,他要让贾二亲口说出他所犯下的主要罪行。可是他却不知道,此时,步 青正在急不可耐地和屠龙飞联系…… 跟娟子在一起的是省厅刑侦总队的弟兄,他们是在保护娟子的人身安全。而我 呢,先给周波打了电话,要他集中可靠的弟兄待命,随时准备行动,然后就和施总、 夏支队一起,守在一台精巧的设备跟前,一刻不敢离开,结果,我听到了季仁永和 贾二的又一番对话。 贾二的声音:“仁永,鸿飞,怎么样?” 季仁永说:“二哥,不对劲儿。” “怎么了?” “‘三榔头’的妹妹跟两个男的和一个女的在一起!我认出来了,他们是省公 安厅的。” “什么?你怎么知道?” “有一个人我见过,那年我参加省警校的培训,他给我们讲过跟踪课。我怀疑, 他们就是冲咱们来的,不过二哥你别怕,有什么事都推到我身上来,他们能把你怎 么着?” 贾二不耐烦地说:“有些事可以撂你身上,有些事是撂不了的!” 季仁永说:“你是说李强的事,还有那个女孩子的事?” “那时你根本就没过来呢,是我让鸿飞和蔡江把他做了,怎么能撂到你身上呢?” 季仁永故作惊讶:“二哥,这是真的?他也是你的兄弟啊,你怎么这么对他呢?” “这怪不着我,是他先对不起我的,我的女人他居然敢碰,要他的命都是便宜 他……你们别往心里去,你们跟他不一样……” 贾二的声音突然中断了,因为一个人的手机铃声响起,随即是贾二接电话的声 音:“是我,有事吗……什么,你等等!” 开门、关门的声音。贾二显然走出去接手机了。 我产生了一种不祥的感觉。 片刻,又响起开门关门的声音,贾二回来了。“仁永,十点半左右的时候,你 去哪儿了?” 静场。 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不,我的心跳都停止了。 片刻,季仁永镇静的声音:“二哥,你是说十点半左右?啊,我去见个人。” “见谁了?” “熟人,公安局的一个朋友,我让他给我注意点儿严忠信的动静。” “是吗?那你能不能说说,见的这个人是谁?叫什么名字?” 又是冷场。 我的心要跳出胸膛了,是谁给贾二打的电话,让他知道了季仁永跟步通俞见面 的事? 施总说:“严局,不能再等了,这个同志太危险,马上行动。” 我立刻给周波打了电话,随后跟施总、夏支队他们一起行动。好在这台设备很 小,而且是无线的,所以,我们可以一边行动,一边听着里边传来的声音。 贾二说:“季仁永,怎么不说话呀?” 季仁永说话了:“我见的是步通俞。” “好,继续说,你们见面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我把你的部分罪证交给了他,让他交给严局长了!” “什么,你他妈的真是卧底……” “不,贾文才,你说得不准确,我不是卧底,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要通过打 掉你这个罪大恶极的黑社会头子,洗去我身上的污浊。当年我为了包庇你的同伙, 被清除出公安队伍,现在,我要通过把你抓住,重新穿上警服……” “去你妈的,你还想活吗,给我动手!” 响起厮打声,搏斗声,黄鸿飞的声音:“季仁永,你他妈的装得可真像啊!” 季仁永说:“黄鸿飞,都到了这种地步,你难道真想给他们陪葬吗?” 贾二怒吼:“季仁永,我他妈的毙了你,黄鸿飞,你躲开!” “贾二,你开枪吧。我自从来到你身边,就做好了这个准备,如果我死在你的 枪下,就会成为烈士,而你将成为一堆狗屎……严局长,你们听到了吗,我是季仁 永,请你一定照顾好我的女儿,永别了……贾二,我跟你们拼了……” 枪声响起。 一声痛叫来自我的心底:“仁永……” 季仁永再没有声音,只剩下贾老大、贾二和黄鸿飞等人慌乱的声音。黄鸿飞说 不好,听季仁永的话,他身上好像有什么东西,我们说的话可能都被警察听去了。 贾老大说他妈的,快翻。贾二说,还翻什么,快跑…… 他们跑不了啦,周波已经把所有他们可能逃跑的路线全部严密封堵,贾氏兄弟、 黄鸿飞和几个骨干相继落网。此时,贾二还在逞英雄,挣扎着:“我是人大代表, 你们没权抓我。”可是,当施总走到他面前,告诉他我们的行动已经得到人大批准 时,他一下子就瘫倒在地。 我看到了季仁永的尸体。他倒在地上,额头上有一个弹洞,胸前还有好几个弹 孔,整个人都浸泡在血泊中,他的眼睛还睁着,还反射着这个世界的亮光。看到他, 我身子一下子软了,把他抱到怀里:“仁永,你放心,我答应过你的事一定会办到, 我一定要把孩子抚养成人,让她上大学,过上幸福的生活,而且,我还要让她记住 你,记住她的父亲。仁永哪,你如果听到了,就闭上眼睛吧……” 莫非他真的听到了我的声音?当大家把我扶起,从我怀里接过季仁永时,我看 到他的眼睛闭上了。 血泪还没有流完。 我稍一平静下来,马上想到,机密是怎么泄露的,贾二是怎么知道季仁永是卧 底的?贾二还不想说实话,但是,手机上的来电显示已经说明了一切,当过刑侦副 局长的屠龙飞在这一点上太不够格了,他居然用自己的手机给贾二打电话,大概是 因为太急了吧。贾二也知道再隐瞒没有意义,就告诉我说,是步青把消息泄露给屠 龙飞的。我让周波带人配合施总、夏支队去抓屠龙飞,自己去找步通俞。 可是,我晚了一步。 步通俞已经先一步找到了步青。听说季仁永那边出事后,他立刻就想到步青, 想起他这个儿子近日的反常表现,想到去见季仁永之前,跟他在一起吃过饭,想到 接我电话时,步青就坐在他跟前……总之,一切可疑的地方都在一瞬间浮现在他的 脑海。 他极度愤怒,也极度恐惧,他毕竟是他的儿子,他不想这样,不相信是这样, 不希望是这样。他要找他单独谈一谈,把他带到了一个特殊的地方,他们家的老房 子。那是他们家住过多年的老旧平房,步通俞成为英模后,地方政府奖励了他一个 单元的住宅楼,但是,他父母住惯了平房,没有随他搬进去。后来父母相继去世, 房子既没有往外租,也没有卖,就这么保留下来,依然是多年前的样子。 步通俞就把儿子领到房子里,问起了季仁永的事,问步青,是不是他泄露了他 跟季仁永见面的秘密。知子莫若父。从儿子闪烁的眼神中,他一下子就知道,是他 干的。“步青,你怎么能干出这种事,你……你这是叛变,是出卖,你这个浑蛋… …” 让他想不到的是,步青居然满不在乎:“爸,你说啥呢?这么难听。我不也是 为了咱们家好吗?你想,严忠信多大岁数了,他在华安能干几年?不是他,我能这 么倒霉吗?我恨不得他马上滚蛋才好呢!华安公安局早晚是屠龙飞的,华安是贾二 哥儿俩的。我把季仁永的事告诉屠龙飞,就是为将来打算的。你看吧,将来我早晚 上去,不当上局长也得当上副局长……爸,你干什么,你想干什么呀……” 步青的声音忽然变了。因为,一支枪突然对着他的脑门儿。 枪是步通俞到刑警大队工作后,经过我批准配发的。当时的主要目的是防范贾 氏兄弟报复,没想到,他现在突然把它拔出来,对准了儿子。步通俞眼里充满了痛 苦:“你还是我的儿子吗?你怎么会变成这样,谁把你变成这样,你……” 步青感觉到不妙,“爸,爸,你要干啥,我是你儿子,你别干傻事……” 步通俞的眼泪流出来:“我是你爸爸吗?你是我儿子吗?我的儿子不能是叛徒、 内奸!我还要给季仁永报仇,他已经因为你的出卖被贾二杀害了,你给他偿命吧… …” 枪声响起,而且一连打了三枪…… 步青倒下了,是大睁着眼睛倒下的,他无论如何也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这么 干,他倒在血泊中,眼睛还不解地盯着父亲…… 步通俞抱起步青,放声大哭:“儿子,我的儿子,爸爸对不起你呀,如果有缘, 让我下辈子再当你爸爸吧……” 最后一声枪声响起。 十分钟后,我来到了现场,看到了父子相拥、死不瞑目的镜头,看到了步通俞 还在流淌的鲜血和泪水…… 我的心碎了。 我万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局。 贾老大和贾二的下场是可以料到的。不过,他们也真是神通广大,在起诉、审 判环节出过很多岔子,一度有很多证人突然推翻了证言,他们本人也翻了供,要不 是高层领导过问,真不知会是什么结局。 庄为民被“双规”了,他当然不会束手就擒,据说,他通过多年经营下来的关 系,找了很多人帮忙,甚至找到了一些高层人士,最后到底怎么处理,到现在还没 有决定。听说上边有人说了,庄为民这么多年为了华安兢兢业业,作出了重大贡献, 看在他年龄这么大的份儿上,可以考虑从轻处理,“双开”就行了,别蹲监狱了。 屠龙飞也进去了,判决还没下来,但他逃脱不了惩罚。屠副书记表面上安然无 恙,就在不久前,中央一个调令下来,他被调往另外一个省任职,之后,中央纪委 调查组进入了我们省。 我的徒弟汉英县委书记的位置稳住了,由于贾氏兄弟的黑恶集团被打掉,以及 庄为民的失势,他的工作好干多了,华安的形势在向好的方向发展。看来,他在政 治上还是有前途的。我嘱咐他,不论他当到多大官儿,到什么时候,都不要忘了跟 我说过的那些话。他发自内心地说:“师傅你放心吧,你徒弟也四十多岁了,不会 变了!” 周波当上了华安县公安局长,这是让我安慰的一件大事,丁英汉则当上了刑侦 副局长,赵副局长当了政委。那梁文斌呢?他那样的人,不会出什么大事的,现在 调到了江新市政法委当了副书记。 我辞职了,贾氏集团垮台后,我就写了辞职报告,汉英、彭局长及市委领导都 挽留我,省厅甚至还有意调我到另一个县级市担任公安局长,因为那里的情况也非 常复杂,可是我拒绝了。我对领导们说,我真的有点儿老了,我的身心都无法再承 受那种让我痛苦、让我心碎、让我大喜大悲的生活了,不要再把这么沉重的担子压 在我的肩上了,也不要把现实中的很多矛盾、应该和不应该都压到基层的公安局长 身上了。我们不是神仙,而只是一个基层的、普通的、小小的公安局长。 我离开了华安,回到了新海,回到了那个海滨的家。儿子也突然回来了,跟我 说要出国闯荡闯荡……儿子早已长大了,我不能代替他生活,他要走自己的路,就 让他去吧。可是他忽然落泪了:“我惦念你和我妈……” 他的眼泪把我的心也打湿了,我说:“没事的,你放心去吧。我还不到六十岁, 你妈比我还小好几岁,身体一点儿事也没有。再说了,我身边也有人……” 没等我说完,儿子就破涕为笑:“爸,她太小了,能照顾你们吗?” 我说:“能,她能温暖我的心。你走之前,这件事你必须答应我,有一天我老 了,不能照顾她了,你一定替我照顾她,你是她的哥哥,又是她的父亲,你能做到 吗?” 儿子说:“爸,你放心吧,我早做了打算,就是将来找对象,我也要告诉她, 我还有个小妹妹要照顾。如果我在国外发展得好,会把她带出国,让她接受最好的 教育……” 泪水再次盈满了我的眼眶,我把头扭向一边,恰好看到了她,她正用墨黑墨黑 的眼睛看着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