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地处城郊的T 厂原来是一家非常牛、非常神秘的军工厂。中间有过一段转型期, 在转型期当中,T 厂一度改为生产民用产品,像农民称之为“狗啃梨”式的那种手 扶拖拉机,以及其他如洗衣机之类的玩意儿。十几年过去,到了21世纪初,T 厂好 像又转回来了——仅仅是好像,主要是俗眼凡胎看上去不咋神秘了,工厂大门站岗 的武警换成了保安,进出厂的手续也简便多了。 还生产军用产品吗?不知道。 T 厂,光一线的工人就有一万多。白天里家属区静悄悄的,野猫可以在温暖的 阳光下面心安理得地晒太阳。到了下班时间那就热闹了,呼呼的人哪,骑自行车的, 夹饭盒子走路的,骑摩托驮着人的,大声说笑,边走边闹的,低头寻思事儿的,眉 目传情的,叭一下来个立正,向身边驶过去的领导坐的小轿车行纳粹军礼的,放眼 望去,大散场一样。 人头攒动的上空是绚丽的晚霞,十分壮观。 T 厂的家属区还是老式家属区,是20世纪50年代前苏联专家援建这个工厂的时 候盖的这一片家属区,都是4 层楼,大屋顶,半俄式半中式,样式比较简单,看久 了还行,甚至可以入画。每年的五一国际劳动节之前,T 厂房管处固定要派人粉刷 一次,分猪血色儿和鹅黄色儿两种。如果再加上厂职工的家属,加上周围的商店、 菜市场,乱七八糟的食杂店、饭店,汽车站,花圈店,邮电所,派出所,街道办事 处,估计得有3 万多人。一个小社会一样。 05号家属楼靠西头,窗户迎的是夕照。夕照的房子在黑龙江不算很好,冬天, 到了下午3 点钟天就黑了,还夕啥照呀?等于是整个漫长的冬天都见不到阳光。 这一天是星期六,改成双休日之后,星期六也休息了,星期五变成周末了。老 田师傅家住在4 层,4 层不太好,但也还可以。不少住在“高层”的人家都在自家 的窗户外面拉上一根8 号线(铁丝)晾衣服用。生活嘛,普普通通的老百姓过日子 不就是这种样子嘛。 但是,千万不要以为这里的每一天都是平静的、普通的。这一天,05号家属楼 就出事了。时间是晚上9 点多钟,楼下人家倒是有人隐隐约约听到楼外面砰的一声, 什么东西挺重地落到了地上,都没太在意,肯定是空中抛物,扔垃圾,啥也别说了, 就是不要脸呗。但是,约莫过了30秒钟之后,就听见4 楼上的老田歇斯底里地喊: 我老婆跳楼啦——邻居们凡是能动的,全都慌里慌张地跑出来了,一看,天哪,老 田的媳妇“坦克车”已经躺在楼下的水泥地上摔死了,肥胖的身子下面是黏黏糊糊 的一摊血。谁也不敢向前去看,有人小声地说,究竟死没死呀?如果没死,那赶紧 得上医院哪。面面相觑当中,一个外号叫“野狼”的本地流氓叼着烟卷儿,扒开人 群走了过去,蹲下来,一副很内行的样子,用双指按住“坦克车”的颈动脉,一秒、 二秒、三秒……包括老田在内,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者都紧张地看着。 “野狼”将双指从“坦克车”的颈动脉上拿开,弹了弹烟灰,又伏下身子将耳 朵贴在“坦克车”的嘴边听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来问,田叔,咋整的? 老田说,你婶子去窗台晾衣服,谁承想……掉下去了…… “野狼”说,我靠! 然后“野狼”对大家说,人已经死啦。 老田说,死啦? “野狼”说,没脉啦,也没气儿啦,彻底完啦。 老田冲了过去,胡乱地弄着“坦克车”的头,不住地说,死啦?死啦?咋就死 了呢? “野狼”说,田叔,别瞎鼓捣啦,赶快上派出所报案吧。 老田慌乱地说,还要报案哪? “野狼”说,这不像死了鸡鸭,人死了就得报案,懂不懂?这是法律常识。要 不,田叔,我陪你一块儿去吧。 围观的人立刻闪开了一条道,“野狼”搀着老田走了,去了附近的派出所。 花开两朵,咱们各表一枝。 T 厂机加车间的“赵大眼珠子”决定请白段长吃饭。这得给予理解,“赵大眼 珠子”是想在评年度劳模的时候,白段长能支持他一把。他觉得自己这一年干得不 错,挺卖力气的。但是,他总觉得白段长有点儿看不上他,瞅他的眼神儿不太好, 让他心里没底。于是,他找到了他的哥儿们钱壮。 钱壮是“赵大眼珠子”、“苍蝇孙”、“李小葱”四个师兄弟儿当中的大哥, 这小子有个性、讲义气,还关心世界形势,大家都听他的,即便是他说错了也不跟 他犟。 “赵大眼珠子”说,钱哥,明儿晚上我打算设个局,请白段长撮一顿,把他搞 定。你替弟儿张罗一下中不?咱们师兄弟你最行了。 钱壮严肃地说,不要迷恋哥,哥只是个传说。 “赵大眼珠子”他们四个师兄弟,唯独钱壮没有绰号。比如“苍蝇孙”的外号 是把孙营昌的名字倒过来念的。“李小葱”的大号叫李小聪,不过,他本人也的确 爱吃小嫩葱,人也长得跟小嫩葱似的,尽管如此,他的手很有劲儿,全机加车间的 人掰手腕子,没一个人能掰过他的。他们三个人都是“赵大眼珠子”的铁哥儿们, 生死弟兄,而且个个都有酒量——估计没有酒量也整不住白段长。白段长也是海量。 最后,决定由钱壮去请白段长。因为“赵大眼珠子”觉得自己出面请,白段长 这家伙贴上毛比猴儿都精,能看透他的心思。 “野狼”和老田去了派出所之后,邻居们开始自觉地保护现场,有人还自作聪 明在“坦克车”的遗体旁边画了粉笔道儿(哪弄的粉笔呢?家属区可真奇妙)。围 观的邻居们对于“坦克车”失足摔死的事心情是复杂的。凡是住在05楼的人们,从 一楼到四楼,家家户户,对“坦克车”的印象都极其恶劣。不仅是05楼,“坦克车” 也是T 厂出了名的泼妇,嗓门又高又破,她一喊,那简直是灾难哪,世界末日到了。 而且耍起泼来旁若无人,不管不顾,像世界级的优秀演员一样,充满激情,非常亢 奋。 “坦克车”几乎是天天折磨老田,好像她有这方面的任务要完成似的。一句话, 折磨老田已经成了“坦克车”的生活习惯了,感觉她一天不打骂老田就浑身不自在, 心里不安宁。在“坦克车”眼里,老田浑身上下都是错,拿盆是错,扫地是错,吃 饭是错,就连老田静止不动也是错。老田要是顶她一句,“坦克车”上去就是一个 大耳刮子,非常迅速,毫不迟疑。邻居们、工友们、领导们(还有女领导),经常 在老田的脸上、脖子上、胳膊上看到巴掌印儿和一道道的血痕,而且经常是旧的尚 未痊愈,新伤又起。一次在05号家属楼的楼道里,上楼的“野狼”碰见了下楼的老 田,“野狼”来文化水平了,说,哇,田叔,旧、貌、换新颜哪。 老田两口子经常在半夜打,摔、打、砸、骂,扰得四邻不安。后来,邻居也不 去劝了,因为越劝“坦克车”马力越足,闹得越厉害。上次,当着邻居的面儿,从 劝架邻居的身体空当儿,伸出脚去踹精神恍惚的老田。 “坦克车”的大号叫赵雅琴,身体好,屁股特别大,看着非常恐怖,所以有人 给她起了个“坦克车”的外号。一次,上楼的“野狼”又见到了下楼的老田,对伤 痕累累的老田说,田叔,我听说你还会武术,你又不是打不过她,上去一个大背, 把她摔在地上,骑上去,武松打虎,你这钳工的手,那多有劲儿呀。我跟你说田叔, 对于这样的娘儿们就应该往死里打,一定要打透才行。 老田听了直叹气,不住地摇头。 “野狼”说,实在整不了,田叔,我告诉你一个方法,炒肉。 老田像看到了一线希望似的问,炒啥肉? “野狼”说,炒啥肉…… 然后,“野狼”给老田讲炒肉的故事。这是比较古老的一个民间传说,所说的 炒肉,就是把泼女人的衣服扒溜光,然后,驷马倒转蹄儿用绳子捆起来,嘴堵上, 吊在房梁上去,下面呢,把炉火烧旺,大马勺坐上,烧热,倒上油,欢开,拿把利 刀,用湿毛巾擦净女人的半爿屁股,用刀在屁股上,刷——片下一片儿,菜墩子上 切成丝,放大勺里炒,炒熟了当下酒菜儿。啥话也不说,闷头喝酒就是了。这么炒 上个两三片儿之后,女人啥毛病都好啦,再也不泼了,以后叫干啥干啥,让她上东 她不上西,让她撵狗她不撵鸡。那才贤惠呢。 老田听了,哑声地笑了起来,他还以为“野狼”有什么好招子呢。心里想,青 天大老爷呀,哪个男人能给自己老婆炒肉啊。 看到老田这个熊样,“野狼”突然发起狠来,说,田叔,要是搁我,狗娘养的, 我他妈的整死她!把她从窗户扔出去!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