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按照私营中巴车司机提供的信息,郝警官去了另一个职工家属小区。那个所谓 的职工家属小区建得更早,是T 厂刚建厂的时候临时盖的职工简易房,比较偏远, 只有私营的中巴车跑这里。再往前走就是农村了,傻子屯了。这些职工家属区都是 些平房,墙砖都晒褪色儿了,一家连一家的,中间隔着栅栏院子,至今还住着人。 有人传,说是已经列入T 厂的改造计划了,可是又赶上了商品房时代,又传,说T 厂正在协调如何解决这个棘手的项目呢。 郝警官走进了寡妇王芹家的院子,凭着第一印象,就可以准确无误地判断出这 是一个享受低保的穷人家。郝警官心想,老田咋找这么个穷娘儿们呢,爱情么? 寡妇家的院子收拾得很干净,从院子里堆放得整整齐齐、井井有条的杂物上看, 瞅不出这是一个没有男人的家庭。这让郝警官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老田。 王芹正在家里做拖鞋套儿,见郝警官进来,便问,有事儿呀? 看样子,王芹似乎还不知道老田家里出事了。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这种事天 下的人都知道,唯独相关的重要当事人不知道。 郝警官看了寡妇王芹的第一眼,不禁略略地皱了一下眉头,这个女人长得很一 般很一般哪,按说,跳槽的男人是不大会看上这种女人的。当然,这也未必,凡事 都有个例外,作为老田,家里的女人是那么一种情况,这种男人首先屈从的,常常 是女人的温暖。 王芹家屋里的陈设很简单,郝警官环视一圈儿,没看见有像点儿样的东西。显 眼的倒是墙上挂的那个她男人的黑白遗像,挺大尺寸的一幅,赶上真人了。郝警官 心想,恐怕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在这张大遗像下面对遗像的女人做出任何出格的事 情来的。郝警官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心想,这个大遗像该摘下来了,对活着的人来 说,生活还得继续,对象还得找啊。 郝警官对王芹说,没事儿,刚好路过,进来和你唠唠嗑儿。 说着,郝警官像很随意似的过去看了看那个大遗像的后面。 王芹说,后面啥也没有。 确如王芹所说,遗像后面除了厚厚的灰尘和蜘蛛网之外啥也没有。郝警官不过 是检查一下这个遗像是不是刚挂上去的。 王芹是个聪明女人,说,哪有警察跑到女人家里闲唠嗑的?我又是个寡妇,你 不知道啊? 王芹说话的时候一双眼睛并不看和她谈话的人。 尽管王芹说得这样不得体,从她的身边那几摞子拖鞋套儿上看,郝警官还是感 觉王芹并非是一个不正派的女人。 郝警官问,孩子上学啦? 王芹说,一天的学,晌午带饭。 郝警官用鼻子嗅了嗅,发现厨房里有炖鸡的香味儿,便说,你得给孩子整点好 吃的,现在的孩子上学很辛苦啊。 王芹说,是从超市里买的鸡骨架,一块钱一个,挺便宜的,用它炖土豆,好吃。 讲话啦,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郝警官问,做手工啊? 王芹说,光干这个还不行,挣不了多少,我还给分厂的一个瘫痪的老人做钟点 工,洗洗衣被,每天去做一顿饭。说吧,啥事?只要我能帮上忙的。 郝警官说,没啥事,就是随便唠唠。你看,现在呢,已经是经济社会了,改革 开放了嘛,我们警察的工作也越来越累,越来越忙了。怎么办?我们就得抓大放小 啊。说起来也挺可笑的,咱们小时候念书的那会儿,听说谁要是有个男女关系啥的, 那可就是大事啦。现在呢,这种事已经不算啥事儿了,只要双方是自愿的,法律并 不追究。你说,现在的人也怪了,对这种事都以平常心对待了。你说是不是,王芹? 王芹没言语,站起来,从炕上的被垛上拽过一条枕巾,对折后捂在脸上,然后 呜呜地哭了起来。 郝警官对着那张捂着枕巾的脸说,老田的媳妇死了,从楼上被人扔了下去。老 田现在正在我们那儿押着呢。 枕巾里的那张脸立刻不动了,并停止了哭声。过了一会儿又哭了起来。 郝警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可惜了老田这么好的一个人啦。听说T 厂都给他 申报全国五一劳动奖章了。咱们这个区还没有一个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呢。要 是不出这事儿,老田肯定能获得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这可是全厂全区的大光荣啊。 那张捂着枕巾的脸仍在呜呜地哭着。 郝警官掏出一支烟点上,吸了一口说,王芹哪,我挺忙啊,时间有点紧,你简 单和我说说? 王芹用枕巾擦净了脸上的泪水,平静了下来,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对,我是 想当老田的情人,我这么想不是图他钱财,他也没钱,他兜里就从来没有过钱,他 媳妇跟母老虎似的,整天作他、闹他,你说老田那脸让她给挠的,嘴巴子扇的…… 他也是个大男人哪,还是劳模…… 郝警官问,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王芹说,孩子他爸是老田的师傅。 郝警官问,高师傅是吧?高师傅什么时候走的? 王芹说,这说话也有三四年了,肺癌。我们家老高在临终之前特意交待老田, 让他照顾我这个寡妇和孩子。你说,我们能有什么事儿?这工厂的事儿你不是不知 道,师徒如父子啊,老田又是那么个不言不语的老实人。 郝警官问,他经常过来吗? 王芹说,也不经常,有空了,他就骑个破车子过来帮我,路上还会捡些枯树枝, 捆好了,给我们娘儿俩带过来当劈柴烧。来了也不进屋,一个人拾掇院子,干完了, 坐在院子里歇一小会儿,歇歇气儿,就骑车子走了,没话。 郝警官问,然后呢? 王芹说,他每次来我都发现他脸上都是挠伤,旧的没好,新的又上来了。 郝警官问,这个这个…… 王芹说,避嫌是不是?我跟他说了,不让他再来了,可是…… 郝警官说,他还来。 王芹说,开始我不好意思问,男人都有自尊心。有一次,天还下着小雨他就过 来了,我在窗户那儿影影绰绰看见有个人在院子里干活儿,用破塑料布遮柴火垛呢。 我打个伞就出去了,让他进屋也不进屋。我就回屋给他盛了一碗刚熬的包米面粥, 端出来让他喝,热乎热乎。他就站在板棚子的房檐下面喝。看着他脸上新伤,我忍 不住问他,田师傅,你这脸是咋的啦,谁给挠的?老田就哭了,还是不说话。我也 陪着掉眼泪,心想,我们都是不幸的人哪…… 郝警官问,从来就没跟你唠唠嗑? 王芹说,那是大年三十儿,没想到快过五更了,他过来了,在院子里找活儿干。 我一看,心里就明白了,这是两口子又打起来了,老田的脸上是五个手指头的大巴 掌印儿,紫色儿的。我就死活没让老田走,说,要是你师傅在,也不能让你走,咱 们一块儿过年吧,没啥好吃的,你别嫌弃就行。 郝警官问,他就留下了。 王芹说,我觉得他太可怜了,一个大老爷儿们,又是这么大的劳动模范,被媳 妇打成这样。唉,我给他烫了点酒,还是我家老高留下的陈酒呢,安慰安慰他。我 们一块儿吃的年夜饺子。那次田师傅跟我说,他跟他媳妇结婚之后,就过了一个月 的好日子,以后就完啦。 郝警官问,那天晚上他没走? 王芹说,我是真想留他。可是,吃过了年夜饭,他还是走了,他说他去厂子看 看,不放心。出了门骑上破车子就走了。到今天我也说不清楚我这个寡妇家是咋的 啦。 郝警官听到这儿,想起了自己在哪本书上看到的那样一段话,“……一条被虐 待的小狗,它勇敢地面对这个世界,舔你的手,对任何人的爱抚都心存感激。但是 它浑身颤抖,手离得太近,就往后缩,躲开可能打过来的大棒。”田师傅大约就是 属于这种情况吧。 郝警官合上笔记本,锐利地看着王芹问,你认为,老田在这之前有过要把他媳 妇害死的想法吗? 王芹说,他有那个胆儿呀?他要是有那个胆儿他媳妇也就不敢了。没有。另外 他这个人话少,啥也不说,有事儿都搁在肚子里闷着、沤着,你上哪儿知道他的想 法去?如果咱知道,死活也得拦着他呀。 郝警官追问了一句,那么,一句类似这样的话都没说过吗?你再认真回忆一下。 这很关键。 王芹使劲回忆了一会儿,说,没有。不过,有一次我倒是和田师傅主动说过, 实在不行你们两口子就离婚吧,再找个好人家,过清静的日子。 郝警官问,老田怎么说? 王芹说,老田说,他也曾鼓足勇气去厂工会提过这事儿,可厂里坚决不同意… …他说他认了,自己就是这个命啦。 说罢,王芹又哭了起来,并抬起头,第一次正视着郝警官的眼睛说,整个T 厂 的人都知道,老田他们两口子的婚姻已经死亡了,没有一丁点儿感情了,可是,他 们非得硬把他们捏在一起,这人道吗?不人道啊。他们是爱护劳模吗?不是,是爱 护厂子自己! 说完,王芹瞟了一眼墙上挂钟,开始不安地弄着手中的那串钥匙。郝警官知道 她该去照顾那个瘫痪的老人了。而且王芹的这一动作,也让郝警官本能地感到对方 是一个无辜的女人。 于是,郝警官起身告辞了。 郝警官把“赵大眼珠子”带往派出所,钱壮也跟着去了。 郝警官问,你跟着干啥? 钱壮说,我们是兄弟,这事我也有责任,今天这事是我主持的。 郝警官说,主持正大综艺还是非常6+1 呀? 钱壮说,我主持今天这个局儿,你要抓他那也得抓我。 郝警官说,咋的,跟我玩《水浒传》一百单八将啊?你给我滚犊子,你再跟着 我,就是妨碍公务! 说着,郝警官站住了,钱壮也站住了。 对峙当中,郝警官说,我告诉你,你今天挺走运,这是白段长没怎么着,要是 把白段长一啤酒瓶子打死了,你想不跟我走也不行!知道不?你是首犯,最轻得判 20年,或者死缓。明白不?还跟我去不去了?赶快回家偷着乐去吧。 “赵大眼珠子”说,钱哥,你回去吧。 钱壮想了想,底气不足地说,郝哥,我钱壮也是条汉子,你随叫随到。我走。 说完,钱壮扭头就走,那速度生怕郝警官反悔似的。 郝警官对“赵大眼珠子”说,你还真有几个哥儿们呢,都挺能装的,哈。 “赵大眼珠子”说,郝警官,真跟他们没关系,都是我的错。 郝警官说,得了得了,你以为我这是考核劳模来了,你已经犯了罪知道不?还 扯这个呢。 郝警官来到了T 厂工会,找到工会主席。 工会主席见郝警官来了,立刻对旁边的女工委员说,大娟子,你去安排饭,中 午我们哥儿俩喝一盅。郝警官驾到那就是公安部长驾到哇。 郝警官说,我有正事。 工会主席说,咋的,和警察吃饭的人百分之八十都不是好人哪?都沾腥带臭啊? 兄弟是T 厂的工会主席,副厂级,你别糊涂啦。 郝警官说,不是不是,不是这个意思,我想和你了解件事儿。 工会主席严肃地说,你别总上我们T 厂挖坏事儿好不好?有空你给我们厂拔拔 高,宣传宣传警民共建,别老整那些乌七八糟的事,那不是给我们T 厂抹黑吗?书 记都训我一次了。 郝警官说,我今天来是向你了解一件大事。 工会主席吓了一跳,问,又出啥事啦? 郝警官说,也不算大事儿。 工会主席说,跟我大喘气? 郝警官说,喘什么气。我想了解一下,田师傅是不是曾经到你这儿要求过离婚? 工会主席说,这事呀,看来也有不懂法的警察呀。离婚这种事还用得着上我这 儿吗?我这儿是法院还是民政局呀? 郝警官说,实话实说,民政局和法院我都去过了,这里面牵扯到你们T 厂工会。 田师傅要求离婚的时候,民政局和法院都认为老田是大劳模,这种角色离婚怕影响 你们T 厂的荣誉,所以打电话征求你们的意见。有这事吧? 工会主席说,是有这事儿,老田曾经前后三次……我想想,是三次,分别向民 政局和法院提出和老婆离婚,理由呢,就是夫妻感情破裂,厂工会也派人去了解了, 清楚他们夫妻的现状。说实话,这些事都不用去了解,田师傅的脸上、脖子上、手 上,旧伤未愈新伤又起,这谁不知道啊?你说谁摊上这种娘儿们不想离婚哪?这跟 老田的品质挂不上钩。 郝警官说,据我了解,平时,田师傅宁可在车间多干点活也不愿意回家,许多 人反映他们夫妻感情的确破裂了。 工会主席说,回家对田师傅来说,不像咱们,是一种安慰,是港湾,对田师傅 而言,那是痛苦和折磨。这些我们也都知道的…… 女工委员大娟子在一边插嘴说,田师傅也怪可怜的,有一次田师傅从财务室领 了工资,刚出厂子,他老婆就等在厂子大门口了,那女人什么话也没说,把一只手 伸到田师傅的面前,田师傅立刻把工资袋递过去,他老婆接过工资袋一句话没说, 转身就走了。把我们旁边看的人气够戗。 工会主席说,厂党委听说田师傅到法院去申请离婚的事以后,很重视,就让我 找他谈话,做做他的思想工作。我跟田师傅说,你是一个优秀共产党员、劳模,怎 么能说离婚就离婚呢?这会给组织上造成多么大的负面影响啊。 郝警官问,田师傅怎么说? 工会主席说,掉泪了呗。 郝警官说,可是,田师傅有离婚的自由啊。 工会主席说,郝警官,这你得讲组织原则啊,我们T 厂出这么一个劳模多不容 易啊,厂党委花费了多大的心血培养他啊。妈了个巴子的,你说,咣唧一下离婚了, 再去树个劳模,再找个新的标兵,上哪儿找去呀?我们也是研究来研究去,很慎重, 最后觉得,个人的利益还是要服从组织利益。 郝警官问,田师傅什么态度呢? 工会主席说,老田开始是不吱声,流眼泪。我们看着心也酸。最后老田说,我 听组织的。 郝警官叹了口气,合上了笔记本,说,行了,明白了。 工会主席立刻问,咋的,我们做得不对吗? 郝警官说,这是你们的内政,对不对我管不着,我只是按法律办事,我是执法 者。 郝警官说完抬腿就走。 工会主席在他后面说,郝警官,什么时候你抽时间安排一下,给我们T 厂的青 年职工搞一下普法讲座,给你整点讲课费,咋样? 郝警官说,行,包括干部,一块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