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喻飞站在门口,看到那面白墙前坐了一个人。 房间里很静,这人距墙最多一步,背对着门。这人一身黑衣,从衣领和垂缝对 称的背襟看,他穿了一套面料质地很好的黑色西服。白墙涂的乳胶漆,被日光灯照 射得雪白发亮,若不是他“哼、哼”两声,从这个一直没转头露面人的喉咙冒出来, 乍眼一看好像只是一套黑西服钉在白墙上呢,仿佛某个行为艺术家的作品似的,让 人一时看不懂它的意思。总之在喻飞的第一印象里,白墙黑衣叠印成了一幅反差极 大的画面。 “打黑基地”的同事带喻飞从这幢楼房的楼道走进来时,被告知,你的任务就 是二十四小时看住他,不能让他自伤自残,更不能让他脱逃;还有些不能,如不能 给他传递信件什么的,否则轻者将受严厉纪律处分,重者诉你玩忽职守。打黑组的 同事说完后,还用极其严肃的眼光看了喻飞一眼。喻飞说,知道了,我当警察都五 年了,你们放心吧。喻飞到这间房门口时,打黑组的同事朝屋内这个背对墙的黑衣 人努努嘴,小声地说,就是他。那一刻,不知他听见没有,反正他仍如处无人之地, 默无声息的,没一点反应。 嗯、嗯!喻飞故意从嘴里发出声响,意思想让他回一下头,表明自己的存在。 喻飞又把楼道旁的靠背椅哗地拉了过来,坐在门口,但黑衣人依然纹丝未动。房间 里一张单人床,向着窗户放了一张桌子,上面躺了一沓纸,纸上一支笔,床上重叠 两床厚厚的被子,窗户上装有比拇指还粗的铁条,四方是用膨胀螺母等距固定的。 透过井字格的铁条,可以听见窗外冬雨滴打树叶的声音,滴答、滴答的节奏,似时 钟走动的秒针。这里的一切显得很平静,仿佛人被装在一个大盒子里。“打黑”二 字,常在报纸上见到,真正零距离接触,喻飞还是头一回。离开队上之前,队长告 诉喻飞,总队抽你去是相信你,培养你。接着一双大手就拍在喻飞的肩头上了。 楼道对面的门突然拉开了,走出来三个表情严肃的人,一色的蓝便装,其中一 个手上拿了一沓笔录纸正往公文包里装。这时楼道头跑步过来一个人,三人中一个 手背在身后,看来是领头负责的,对跑来的这人说,看好!等会儿有人要给他送床 毯子来。这人啪的一个立正姿势,站到门口应道,知道了,王支队长!对门的门敞 开着,喻飞瞧见屋里一个中年男人垂头坐在方凳上,屋内的摆设跟喻飞守的这间房 一样。新来的吗?站在对面门口的人问喻飞,喻飞说,嗯,今天才来。喻飞认出他 来了,你好像是二队的?他说,是。我被借到打黑组,都守了三个月了。说完递了 支烟过来,喻飞点燃烟说,难怪有些挂相,我是七队的。这里人还真多呀!他跨过 巷道把手附在嘴边对喻飞悄声说,多!已经三十人了,打黑组忙得四处借警力,分 几处关人。完后,把食指封到嘴上,嘘了一声,叫喻飞不要再说话。 两个便衣烟哥靠在各自的门口吞云吐雾,抽完一支喻飞又丢一支过去,两人又 各自点起烟,烟雾浓一阵淡一阵在楼道里飘散。喻飞知道这里叫狮子山,以前是市 局后勤处存放装备的仓库兼培育花木的植物园,喻飞有次跟队长来领新制服上来过, 但这里并没有山,只是离市区较远,印象里是一个空气清新,四处放置着绿色盆景 的花园。 中午伙房送饭来了,黑衣人还在面壁。喻飞把他的饭菜摆在桌子上说,快来吃 饭!趁热。大方盘子里的饭菜冒着热气,荤菜是土豆红烧肉,青椒回锅肉,一盘时 鲜素菜,一碗酸菜粉丝汤,还有两个贴有烟台圆标签的红苹果。黑衣人转过头来的 那一刻,喻飞惊呆了:啊!是你!他也说,哦!小……没想到还是你! 喻飞见他展开两臂做了个扩胸,之前对他对自己的称呼终于没说出口,然后搓 着两个手背,迈着小碎步走到桌子前坐下来,拿起筷子吃起来,一双筷子先夹的素 菜,还是“哼、哼”两声,再埋头自顾享用,从他染发的额际冒出的一点白发根看, 他最多进来两天的时间。喻飞吃的饭菜跟他一样,藤藤菜从盘里夹出,长长的一串, 令喻飞想起了眼前这个顾副局长,曾经自己在分局时的领导,自己还是他的驾驶员。 离开他四年了,现在他当滨江开发区公安分局局长已经四年了,给他当驾驶员那一 年,他还是顾副局长。那辆黑色光亮的“本田”是他的坐骑,屁股底下四个轮子飞 旋,喻飞几乎天天都给他掌方向盘,接送他去这儿去那儿。顾副局长坐车从不坐副 驾座,一律是坐后排,用他的话说,再好的驾驶员,紧急情况下都下意识会自保, 往往受伤最惨重的就是副驾座上的人。他还给喻飞说过,他的一位朋友就是在司机 自保的情况下,被一个左甩方向,径直送到“东风”大货车的屁股下面去了。顾局 常常是双手背在身后,肚子挺得老高,走起路来大步流星,官气十足,衣服角都要 扇倒人似的,分局的人都很怕他。知道他与市局的常务副局长是战友,知道他是分 局数一数二的能干人,没人敢跟他较劲。他总是抬起下巴斜眼瞧人,叫自己“小秕 壳”。“小秕壳”走!只要稍微慢了两步,喻飞就要挨他的狠批:做警察!要忠于 职守,雷厉风行,像你这样慢吞吞的,谨防我把你开了!他的社交网很广,都是些 官场生意场上的人,喻飞送他去时都是在外面大厅吃工作餐,然后在车上困觉等他, 等他喊,“小秕壳”,走!平时再晚,哪怕就是夜里躺在床上了,只要他用车,都 要打手机叫自己赶去,有次凌晨两点了,顾局还要自己开车赶二十多公里的路去接 他回家。“小秕壳”!你就是个开车的,任何时候,分分秒秒,你必须随叫随到! 他这样教训过自己。喻飞怕他更不敢得罪他。喻飞庆幸那年市局刑警总队公开招考 队员,自己离开顾局成了一名刑警,不然自己早晚要栽到他手里的。 我要解大手!顾志成吃完饭,筷子一甩嚷道。喻飞说,走嘛。他走到门口,返 身又回来对喻飞说,给我扯绺卷筒纸来!喻飞说,顾志成!你过分了,自己去拿! 喻飞第一次敢于对顾局直呼其名。顾志成睖睁地看了喻飞一眼,喻飞发现他的下巴 已经不再像从前扬得老高了,走路的步幅也变成小碎步了。他“哼、哼”两声,走 拢桌子前打开抽屉,扯断一绺纸。顾志成在前轻手轻脚地走着小碎步,喻飞紧跟其 后,在厕所里,顾志成站上蹲位要把小门关上,喻飞把小门拉开说,开着!顾志成 又把小门拉上,喻飞再把它拉开,用手掌抵住小门,看着顾局解开一根布条系成的 裤带,蹲了下去。喻飞知道他的皮带早已被抽走了,从他腰上那根细细的布条看, 打黑的严管措施已经是很到位了。 顾局蹲在那里说,开起门很臭。 喻飞站在小门边说,我不怕。守好你是我的职责。 这时的厕所的确异味难闻。喻飞抿唇屏息,用手捂住鼻子,不说话了。 顾局说,小……小喻。我们算是有缘,你刚参警时为我开车,没想到我的最后 又来看守我。他的声音很小,眼睛里流露出一丝从未见过的企盼,脸还有些微红。 到底当过领导概括能力实在准确。喻飞没回答他,只低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就 掉向了窗外,停留在冷雨敲打的树叶上了。稀疏的树叶尖在不住地点头,雨水一滴 滴地从一片叶子滴到另一片叶子上,最后朝地上滴去。 晚上,窗外刮起了大风,呜——呜——那风声好像拐着弯在地上打着旋儿,似 野狼在深山荒峁间咆哮。 顾志成睡得很早,他脚也没洗,不到十点,就把两床厚被蒙在身上,倒床睡觉 了。喻飞却不敢合眼,穿着打黑组同志送来的警用大衣,站一会儿坐一会儿,不住 地抽烟。两个打黑的看守把住门闲聊,天南海北地吹,直到眼皮打架流泪,困倦无 比。泡在大杯子里浓茶,喝得换了几开,地上一大摊烟头。门是隙开的,房间里依 然日光灯照彻,顾志成在床上不停地翻身,喻飞心想,这人并没睡着。在闲聊中, 喻飞知道了些顾志成的案情,他是因巨额受贿被一个黑社会组织牵出来的,他也是 那根藤上的一个大瓜,刚进来两天,其他人都在案有交代,现在专案组在等他的口 供印证,听说他总金额达四百余万,还有几处房产。床铺在不停地响动,那堆厚厚 的红被子褶皱乱着像翻卷的红浪,里面压着的人哪里会睡得落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