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夜里,喻飞守在门口没敢合眼,他把毛领竖起来围裹住脖子,双手抄在大衣的 袖子里。窗外的天下着雨雪,朦胧的路灯映照在树叶上,亮得让人心里发寒。喻飞 告诉自己,明早下班该给打黑组反映一下了,最好给看守的民警添个电烤炉在脚边, 他不住地活动着冻得发木的双脚。上狮子山来好几天了,看是一个百无聊赖的看守, 多数时间平静无奇,但在分分秒秒里,这里的人心都在跳动,真还有点于无声处听 惊雷的模样。他为昨晚自己的重大发现而欣喜,王支队长那个竖起大拇指的动作, 分明是对自己无声的喝彩。 突然,顾志成从被子里腾地坐了起来。喻飞一看表,凌晨三点多。老顾!你是 不是要解手?老顾说,不,睡不着。接着拿出烟,点燃一支,靠在床头猛抽。喻飞 知道他心里有事压着,看得出他在思考,眉头蹙成了一个川字,像是别克车的标志, 氤氲的烟雾在他凝重的脸上升腾。他撅起嘴一口一口地吐着烟圈,烟圈圆了又散, 食指头在过滤嘴上有节奏地点着,白色的烟灰落在地上。一支烟抽完,他又点燃一 支。直到抽完五六支后,顾志成穿衣起床,但什么也没做,只是又在房间里走圈子, 双手紧紧攥成拳头,不停地抖动。喻飞看得出来他很使劲,好像为什么事情犹豫着, 需要他果断决策。是不是他决定要交代了?喻飞振作起精神,挺起身子,正襟危坐 了,目不转睛地盯着顾志成的一举一动。多年的刑警经验在提醒自己,嫌疑人在开 口前都有微妙的异常举动,耐心等着吧。 走着走着,顾志成走到门口忽然止步了,对喻飞说,小喻呀,我对不起你,以 前我官气太重对你不好,你要原谅我。喻飞见顾志成的样子,眼眶好像还有些湿湿 的光点,两腿弯着,脖子缩起,人矮得几乎与喻飞坐着一般高,两个手背不停地交 替搓着,还有些香脂的味道。喻飞瞧着他的手,明白了,他动过百雀灵。喻飞已经 意识到自己低估了顾志成,而不动声色地说,过去的事别提了吧,我看你现在的样 子也挺同情你的。顾局说,这就对了,我现在是一点法子都没有……他的话停顿下 来,他在观察喻飞的表情。喻飞递了支“玉溪”给他,掏出打火机还为他点烟,顾 志成的手礼节地在喻飞的手背轻轻拍了拍。喻飞说,你和我其实都是人,当官嘛, 我们之间的差距就只二指宽。顾志成说,二指宽?喻飞说,是啊,那二指宽,也就 二十多个字。顾志成说,我讨教一下,哪二十多个字。喻飞说,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顾志成说,真不知,你说。喻飞说,就是给你的任命文件,那一两行句子,也就二 指宽,就二十多个字,任命谁谁,什么什么分局的局长。顾志成笑了笑,伸出手一 个一个扳下指头,说,精辟!真的只有二十多个字。你小子,看不出来,东西还挺 多!你以前怎么不告诉我? 喻飞说,你那时目中无人,看人一律斜眼,我们都怕你,我敢吗? 顾志成在原地急急跺着脚,懊悔不已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悔过,悔过! 接着,顾志成靠拢喻飞悄声说,小喻,我托你一件事,给我办了,我定会重谢。 喻飞说,什么事? 顾志成说,就一句话,带一句话。 什么话? 你要答应我,我才说。 老顾,你不说,我怎么答应你。再说,还不知我能否办到。 你肯定能办到的,很简单。 喻飞摇摇头说,老顾,你以为现在和我套近乎,我就可以给你当传声筒,我有 自己的底线,我帮不了你的。趁早断了这个念头,另找别人吧。 顾志成说,好,好,当我什么也没说。他转身上床又去睡了,连衣服都没脱。 清晨,窗外,扫地的工人把树叶扫得沙沙的响。喻飞和换他的同事交班时,顾 志成坐在窗前写字。 那天上午回家前,喻飞先去了趟打黑组,找到王支队长,把昨晚顾志成要他带 口信出去的事说了。王支队长说,喻飞,你的情报很及时,他一定有很重要的事。 等到过了几天,喻飞去狮子山接班,那个同事悄声地对喻飞说,顾志成抛到窗外一 张纸条,扫地的工人捡到后,交给我们了,我把纸条交给了王支队长。喻飞问,写 的什么?那同事说,上面写的,请你按地址把纸条交给我的妻,一定重谢你。还有 一个手机号码和六组密码。喻飞在楼道里兴奋地拍着同事的肩膀说,你立大功了! 大约过了一周多,打黑组的几次审查皆无成效。顾志成似乎变得若无其事了, 白天要睡到下午三点才起床,起床后,就坐在窗前的桌子上用烟盒折东西。喻飞走 拢他的身边问他,你在叠什么?顾志成说,没事,折个烟缸。“中华”和“玉溪” 的烟盒纸他都攒下来了,喻飞见他骨关节有些粗大的手指,在桌子上很灵巧地折着 烟盒纸,用一个纸杯做柱子,一圈红红的烟盒纸围在纸杯的周围,然后用剩饭将烟 盒纸粘起来。在顾志成的纸烟缸要成型时,他自言自语说,看,烟灰就抖在杯子里, 怎样,可以吧。喻飞说,很漂亮!简直是个工艺品!老顾,其实你的脑壳很灵光。 老顾说,开玩笑!我当兵一仗下来就当排长了,等我们从前线回到云南,我都是连 长了!我给你讲,我们这些人不是一般的人。喻飞问,你怎么提得那样快?顾志成 说,简单,我的那些战友死得没几个了。前几年我回云南去看了他们……说到这里 他话语哽咽,抬起手背去揩他的眼睛了,然后一声叹息的浊气从鼻子里重重地冒出 来。喻飞知道他动了感情,眼里一定有泪涌出来了。喻飞说,我听说“阿玛尼”了, 说是世界顶尖级的时装。顾志成说,错!它不是时装,它与潮流和传统,时髦都无 关,它是个意大利服装顶尖品牌。而且以经营男装为主,以新型面料和制作精良闻 名全世界,英文是“ARMANI”,这么给你说吧,国外有句民谚说,不知怎样穿衣就 穿阿玛尼,没错的。因为“阿玛尼”只搞直销,在中国只有三家专卖店,开在北京、 上海、杭州,其他的都是二线的副牌,“山寨”假货也多得很,一般百多块钱都能 买到。你记着吧,这个米兰设计师叫乔治·阿玛尼。没想到顾志成说起“阿玛尼” 是一套套的滔滔不绝,如数家珍,简直像个专职的服装经销商。那你在哪里买的? 喻飞问。我们去欧洲考察,在意大利买的。其实,喻飞在网上查过,他还说漏了, “阿玛尼”品牌是奢侈品,非一般人消费得起的。至于顾志成这件价值多少,他没 说,喻飞也没问。 来!我来教你怎样辨认真假“阿玛尼”,顾志成从床头把西服拿过来,翻开胸 袋,用手指着一个展翅老鹰的标志:你看英文是“ARMANI”,但“山寨”货的标志 是…… 他正说得带劲时,几个人风一般轻捷走进房间,其中一个穿警察制服的人拿出 一张逮捕书,对顾志成说,顾志成,你因涉嫌巨额受贿,我们来执行逮捕,你签字 吧。老顾惶惑地看看喻飞,又望了望警官一眼说,你们要有证据哟?说完把西服丢 在方凳上。那警官说,你是老公安了,知道批捕必须的几个要件,没有掌握证据我 们专案组是不会动检的。老顾在逮捕书上签名时,手有些颤抖。签完,一副锃亮的 手铐就铐上他的双腕了。他说,等下,我收拾一下东西,他把剩下的几包“玉溪” 和牙膏毛巾之类的放进一个手提塑料袋里,转身过来,戴手铐的手指指方凳,对喻 飞说,小喻,最后求你做件事,你把这套西服带给我的家人吧,坐牢用不着穿它了。 喻飞看着老顾被押出房间,在楼道里,又看见了王支队长,老顾与王支队长擦 肩而过时,只是“嗯、嗯”哼了两声,头一摇,本想说什么话,但没说出口,便走 出了楼道。我们的顾局长被押走后,喻飞问,王支队长,这么快就捕了?王支队长 说,他始终不开口,他的老婆被叫到打黑组来,见到他们的两张纸条后,什么都招 了。银行的资金全数冻结了。你去把房间收拾干净,马上又有人要带进来。 喻飞回到房间,见到白墙下方凳上放的那套黑色西服。啊,“阿玛尼”!可惜 这套服装的主人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只剩一堆黑色的布随意地搁在那里,喻飞走过 去提起这件世界顶级品牌的男装,手感告诉他面料不算柔软,像是掺了些亚麻,滑 滑的还有些凉手,除有个展翅老鹰的图标外,别的与一般衣服无异。他双手牵开那 件空荡荡的黑色西服,在掂量它的价值,上万?几万?抑或更多……值吗?背景仍 是一面白墙,雪白雪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