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昏昏沉沉,浑浑噩噩,我不知道这一觉到底睡了多久,猛地睁开眼,已是略带 清凉意味的黄昏。蒙蒙眬眬,瞥见初夏的梧桐树蓬蓬勃勃地抛出一大团绿,涂在病 房的落地玻璃窗上,似乎即刻就要泻到我的病床前来。 在疏疏密密的枝枝叶叶后面,落日正勾勒出一个硕大的晶亮的圆弧,美丽得触 目惊心。这一切与病房里单调而寂寞的洁白,形成一种强烈的反差。在这一刻, “落日楼头”四个字,鲜明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分明是宋朝词人辛弃疾的句子。 接下来的是:“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落日与楼头是真实的,而 鸿雁之声则杳然不闻,手中也没有一把叫“吴钩”的宝刀,但我忽地有了一种莫名 其妙的悲壮感。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希望吸进新鲜的树叶气息,以及那种生动的绿色和明纯 的阳光,但是,扑面而来的,却是浓得化也化不开的药水味儿,如刀子一般刺到肺 眼里去。 是的,那一层玻璃隔绝了空气的流动,隔绝了风,使窗外的一切,变成一张没 有活力的形同写实派的绘画。 手术是前天做的,还是昨天做的,或者是十天前做的,我似乎想不起来了。反 正,腹部那一块地方开始钻心彻骨地疼痛,麻醉药的效用已经渐渐消退,折磨人的 痛楚非常真实地降临了。 依稀听大夫说,那把弹簧刀把我的肠子刺穿了,因此只好切去一节,再缝接起 来。腹部的伤口到底有多长有多大,我没法看见,绷带和纱布厚厚地占据着那块微 凸的山地,向我隐瞒着什么秘密。这我不在乎,当我知道我受了伤流了血,还拉下 了一节肠子的时候,我竟然有了一种终于偿还了什么的轻松感,因而从此可以割断 和另一个人的联系,我不再属于马丽华,我可以完完全全属于我自己了,这是一件 值得庆贺的事。 我长长地嘘了一口气,然后想改变一下睡的姿势,但所有的努力只是意念上的, 我以为我挪动了身子,其实纹丝未动,抓着床沿的手,在刷着白漆的金属上,只不 过摩挲出极细极细的声响。 有脚步声响到床边来,我听出是楚芬的脚步声。她不喜欢穿高跟鞋,她说高跟 鞋容易让人想起“小妇人”这个词,而平底鞋透出的是一种学生味儿。她的脚步又 轻盈又利索,绝不拖泥带水,一下就是一下,抬得快,落得轻,响出很可人的韵律。 “大哥,你醒了,你醒过来了!” 楚芬几乎高兴得叫起来。 我喜欢听她说话,像潺潺的溪水在明洁的青石板上淌过,很柔和,很清丽,也 很缠绵,透出一种女性特有的依恋情绪。她从不叫我的名字,她只叫我“大哥”。 她说她没有哥哥,有哥哥的女孩子是最幸福的。 每当“大哥”两个字落到我心上的时候,我便会立即意识到一种责任感的分量。 她喜欢我领着她,到商店的柜台前去买小包装的“原汁青豆”或“开心果”, 脸红红地看着我付款,再把东西放到她的手上,然后孩子似的说声“谢谢”。过后, 她准会给我一包香烟,“白沙”或是“芙蓉”,作为对我的奖励。 我开始努力注视,摇到床前来的这一团蓝色的影子。在她所有的裙子中,我最 喜欢这条裙子。淡蓝的底色上,缀着深蓝的小花,不独使她的身材显得颀长,而且 还洋溢开一种宁静的氛围。 她身体的轮廓,渐渐清晰地显现出来,脸上的微笑明净而有亮度——她化了点 儿淡妆,淡得几乎看不见痕迹。她伸出手来,按在我的额头上,手指很细很白很匀 称。 楚芬说:“刚才,你的目光好散漫,我第一次看到这样散漫的目光。只一会儿, 大哥,你看到我后,灿然一亮,目光就聚集成一个焦点,明亮得像水晶。” 我笑了。 “你的眼睛告诉我,你非常非常爱我,是不是?你说嘛。” 我点了点头。 她俯下身子,吻了我一下。然后,迅速地取来一个保温杯,拧开盖儿,用不锈 钢调羹舀起香菇熬的鸡汁,喂我。 我实在是太饿了,温馨的汤汁急不可待地通过咽喉,发出“咕咕咕”的响声。 “大哥,你进手术室时,来了好几个记者,缠着让我介绍英雄的事迹。我对他 们说,我不在现场,我不知道。我说,他不是英雄,他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你 们不要像蚊子一样盯着他。他们只好走了。” 楚芬调皮地说着。顿了一阵,又说:“不过马丽华会来看你,是市里的领导, 打电话告诉你们局领导的。” 我突然愤怒起来,说:“她来做什么?我不想见她,从现在起,我不欠她什么 了。当年,她失掉了一条腿,现在我切掉了一节肠子,我们扯平了!” 楚芬嘴一撅:“大哥,你发什么火,你答应过你不对我发火的。” 我小声说:“小妹,请原谅,我不是发你的火。” 一杯香菇鸡汁全让我喝完了,我有了一种饱的感觉,同时,又有很深很重的疲 倦袭来,便微微闭上了眼睛。但我绝对没有睡意,马丽华的影子总在脑海里纠缠, 抹也抹不去。 马丽华是我最应该尊敬的人,也是我最憎恨的一个人。 十五年来,她的影子总是覆盖着我,让我生活在一种极其可悲的境地里。这些 年来,我所有的努力是如何摆脱她。 那个中午,太阳把一切镀得明晃晃的,我走出了税务局的大门,我清楚地看见 当顶的太阳,把我的身影压缩成小小的一团,匍匐在我的脚下,忽然觉得自己很可 怜。 “五四”青年节快到了,我被评上了局里的“青年标兵”,局团委要求我写一 篇体会文章,以便刊发在局里的《税务通讯》上,题目是《英雄鼓舞我前进》。又 是马丽华!我就不明白,我与她有什么太多的关系。 十五年前,我七岁的时候,黄昏,放了学,我在铁路上玩儿。看着落日余晖闪 射在锃亮的钢轨上,像两根镀金的飘带,随时要顺风腾跃起来。这个情景迷住了我, 以致产生要用手抓住飘带舞动起来的奇怪念头。就在这时候,一辆溜车飞快地驶过 来,铁轨的颤动使阳光箭矢般飞溅出去,射向蓝色的天空,好像童话里描绘的景象。 直到我被一股强力推出铁轨,随之响起一声惨叫时,我才猛醒过来。我看见一 个阿姨倒在铁轨边,一条腿带着一大摊殷红的血搁在灰白色的枕木上,我吓得哭了 起来。我似乎明白了,是她用一条腿,换回了我一条生命,否则,我就不在这个世 界上了。 后来,我知道了她叫马丽华,二十二岁,是附近一个铁路工厂的车工。第二天, 报纸就登出了醒目的通讯《女英雄舍死救小彬》。团市委表彰,铁路局树标兵,各 界人士发表文章,沸沸扬扬地闹腾个没完没了。 为了让我记住救命恩人马丽华,父亲将我的名字“王小彬”改为“王小华”。 从那一天起,我就和马丽华连成了一体,我的一切都属于她了。我成了一个英雄的 注释。 在最初的岁月里,我确实景仰马丽华,是她救了我,因此失去了一条左腿。我 常在梦里,见到那条搁在枕木上的血淋淋的左腿,吓得大喊大叫。 许多年过去了,当我有了女朋友楚芬后,我总会下意识地看着她的左腿,并怀 疑那是不是真的。等到和楚芬的关系相当亲密了,在约会的夜晚,我们坐在萋萋的 草地上,我会情不自禁地用手去掐她左脚的踝骨,去抚摸她光洁的膝盖,甚至会脱 掉她的鞋子,去握她小巧的脚,从手感上去证实那确实是一条真正的左腿。 这时候楚芬就显得特别的温柔,只是转过脸,深情地看着我,决不拒绝。然后, 缱绻地把头搁在我的肩上,用头发摩挲着我的脖颈,那种痒酥酥的感觉,一直真实 地渗到我的心上。 楚芬悟出我的这些奇怪举动的含义后,每次她需要去商店买皮鞋或是凉鞋时, 就会很慎重地邀我一同去挑选。而我总会感到一种特别的愉悦,在色彩和造型上, 我们非常仔细地轻声讨论,然后她开始试鞋。她只试左脚,当她的左脚插入鞋子的 时候,那种很柔软的声音着实令我入迷。 真正意识到我是为马丽华而存在,是在初中毕业的时候。我的成绩并不优秀, 却考进了本市的王牌中学:新民一中。 班主任很慎重地对我说:“因为马丽华救过你,因为……英雄的行动,这么多 年来一直感染着你,你的点滴进步,都能体现英雄的价值,所以你才能考入重点中 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