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因为与案件没有直接的关系,许多事情都是在断断续续中拼凑衔接而成的,到 了最后,我对薛尤明的看法有了一个基本的轮廓。 那天,薛尤明从部主任办公室出来,感到从未有过的疲倦。编辑工作干了十多 年,他早没了原先的激情。在他的心目中,报纸本来像一片肥沃的田野,自己是辛 勤的园丁,园丁耕耘着土地,一年四季望着挤挤挨挨的庄稼,闻着香飘十里的扬花, 心中荡漾着一种神圣。现在,他觉得报纸编辑就是一种职业,一种平常的工作,一 种机械的拼版,所有的劳动只是为了保持每天每张报纸版面的平衡与美观。当下, 薛尤明觉得连编辑都不会做了,常常有一种倦怠,一种恍惚,以致每次部主任审稿 时都能在他编辑的版面上找到错误。部主任说:“你还没老,就有症状了。” 薛尤明刚过而立之年,这个年龄和老不老的挨不上边,但部主任说他“有了症 状”以后,让他失眠了好几个夜晚。薛尤明失眠是因为从妻子燕玲嘴里听到相同的 话,这让他严重地感觉到自己的确是有了症状后才倦怠于与妻子的房事的。燕玲说 :“你是突然衰退,连个过渡都不给我。”此时,薛尤明坐到电脑前,屏幕里隐隐 约约映出他略带倦意的脸孔。这篇稿子涉及家庭婚姻,主人公是男人和女人。男人 富有,女人漂亮,富有的男人爱拈花惹草,漂亮的女人想得到天下所有男人的爱, 夫妻的心态奠定了家庭悲剧的基础,于是发生了千百年来总在重复发生的惨案。 薛尤明从头到尾把稿子读了一遍,末了,思维进入了潜逻辑轨道…… “你的面庞像是洁白的月亮,那两片玫瑰色的嘴唇像微微绽放的花瓣,我无法 抵制自己的欲望,印了上去……” 有人在薛尤明桌子上重重地叩了两下,薛尤明抬头,是部主任唐西伯。唐西伯 用一种古怪的眼光看着薛尤明,让他觉得很不自在。薛尤明轻轻咳嗽了一声,拢了 拢思绪,在用手揉搓双眼时,就听到唐西伯捏着嗓子像鸭子一样的声音:“做梦呐?” 薛尤明苦笑着答:“按您的要求正赶着改稿呢。” 部主任唐西伯推开桌面上的报纸,一屁股坐到薛尤明办公桌上说:“我要是你 呀,早撂挑子了,做点儿自己想做的事,免得看别人的眼色行事。再说了,你又不 缺钱。” 听了这话薛尤明不高兴了,他认真道:“这与钱有什么关系?” “少来。”唐西伯用手指戳了戳薛尤明脑门,从口袋里抽出一支烟点上,而后 漫不经心地拍拍薛尤明的脑袋不着边际地说:“家有娇妻,美艳动人;职业强人, 财源滚滚。呵呵。”唐西伯俗气地笑着跳下桌子,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薛尤明在唐西伯背后翻了他一眼,其他编辑冲着薛尤明笑。 案发以后我才知道,部主任唐西伯和薛尤明妻子燕玲是同学。据说在班里,唐 西伯成熟最早,也是第一个被同学拿着“小纸条”曝光的学生。出卖唐西伯的是当 时的校花燕玲,这事让唐西伯恨死了燕玲。直到高中毕业,都没跟燕玲讲上一句话。 但燕玲的小蛮腰老在唐西伯面前扭动,若即若离;唐西伯像是被逮住的老鼠,任凭 猫戏弄着却无力反抗,他又爱又恨。这些事在第一次的同学会上被起哄着抖搂了出 来。那时他们都已是大学毕业并且有了自己的家室。唐西伯趁着酒兴把燕玲拉到一 边问道:“在高中时,你对我有过那意思没?”燕玲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递过一个 意味深长的笑。于是唐西伯回忆起学校里的一幕幕细节,燕玲闪着白皙的皮肤和细 长的手指,常常亮给他的侧脸或在他面前不经意的扭动……这一切,都是为他创造 的。于是唐西伯断定,燕玲同样爱着自己。 那以后,唐西伯从一家街道办事处调到报社当部主任,成了薛尤明的顶头上司。 唐西伯看着薛尤明问:“你就是燕玲的老公?”薛尤明点点头。唐西伯脸上滑过怪 怪的笑,说:“好,往后多多支持。” 薛尤明每天一个版,是日报的看点,因此领导特别重视,要求也格外高。薛尤 明平常接触的稿件多是爱情婚姻家庭方面的,所有的家庭悲剧从产生到发展通常是 多条途径一个模式,每个家庭的破裂似乎都在重蹈覆辙中演绎着相同的悲剧。 说薛尤明“受气”,其实受的就是唐西伯的气。部主任的职权不仅可以任意改 动他的文字,还掌握着文章的生杀大权。这常常令薛尤明措手不及。薛尤明明白, 不是唐西伯做得不对,而是唐西伯的刻意要求超出了报纸本身的需要和受众的希望。 再说,换上的稿子说不上比换下的稿子好,唐西伯强调的理由无非是摆他主任的谱, 而且,当薛尤明知道唐西伯和燕玲是同学并且暗恋过燕玲后,总觉得唐西伯的刁难 有一种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味道。 领导却说:部主任对编辑的稿件要求严格,天经地义。 这天,在下班前最后的时间里,薛尤明改完了稿件,上传到制版间便如释重负。 他有一种瞌睡的感觉,并且很希望有一张床。他头脑里常有床的概念,床的另一头 系着一个令人心旷神怡的女人,这个女人清瘦白皙,温顺典雅,像嫦娥般圣洁,这 个古怪的念头常在他潜意识里涌动,有时还相当炽热。可每当他刻意想捉住它时, 所有的画面旋即在无声无息间溜了,留给他的只有沮丧与空白。 处理完手中的稿件已是下午六点,薛尤明还不想回家。后来我知道,薛尤明不 想回家不是家里没有温暖,而是暖得让他窒息。电脑前的生活占据了他大部分时间, 他似乎习惯了面对这种冷漠而又炽热的世界。薛尤明说过:回到家里不仅不能放松, 反而持续了办公室里的另一种紧张与别扭。他要经受住妻子燕玲无休止的溺爱与莫 名其妙的盘问,就像她盘问公司产品质量与销售状况一样;而后是漫无边际的唠叨 与数落。他觉得不论在家还是在报社,都受着一种无形的挤对,这种挤对令他心力 交瘁,他从来没有感受过生活的轻松与快乐,除非他独自坐在电脑面前。 “……知道吗?乳房的形状,乳头和乳晕的大小、色泽,都在某种程度上暗示 着女性性格和个人的命运。拥有茄子状乳房的女人各方面表现得都很好,她们热爱 生命,充满激情,性欲较强,几乎所有和她们在一起生活的男人都会变成她们的御 用品。” “在说谁呀,讨厌。”她漂亮的脸上微微泛红。 “我老婆,泰盛公司副总经理。” “不许提她,让我心怀羞愧。” “嘿嘿,你信么?玫瑰色乳晕显露的是温柔、真诚和善良,就像你。你别笑, 真的。你笑起来真好看……” 电脑前的薛尤明正沉溺于幸福之中,唐西伯再次敲打他的桌子。 “生根了?女人可要急了。哈哈。” 薛尤明如梦方醒,用怨艾的目光扎了部主任后背一眼,嘘了口气,收拾东西关 掉电脑离开办公室。 他真的需要一张床,一张能够横睡直躺陷进他整个身躯的大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