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在冠雄会所那套藏娇的金屋里,遇见了即将被乔俊隆重推出的歌坛新星章汇美, 夏雨花才知道她与章汇美一样,只不过是乔俊广泛的兴趣和爱好之一。夏雨花一直 犹豫着,拿不定主意该不该立即终结这屈辱难堪的关系。就在她迟疑难决的时候, 发生了一桩意想不到的事情。她的生理潮汐向来很守纪律,这一次却莫名其妙地旷 课了。她进医院做检查,出来时手里拿着一张化验单。那上面明白无误地告诉她: 怀孕了。这结果与其说是船漏之后的又一场急雨,毋宁说是夜幕的边缘蓦然展露出 的一片晨曦。体内孕育的这个新生命,给夏雨花带来了温馨的遐想和美好的憧憬。 这是乔俊的骨血啊,孩子毕竟是他的。想到要在这个世界上做一回父亲,他会很高 兴。当然当然,我自己的事业才刚刚开始,我还很年轻,孩子会有拖累。但是,亲 爱的,如果你要我生下他,我愿意牺牲自己……想到即将为孩子作出牺牲,夏雨花 自己把自己感动得泪流满面。 夏雨花在“品茗居”茶楼订了个小小的包间。五点整,乔俊果然如约而来。在 他进入包间的一刹那,夏雨花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乔俊张开双臂,犹如渔人张持 着捕网,夏雨花就像鱼儿一样没头没脑地撞了进去。女人的心里充满了要为人妻要 为人母的渴欲,顷刻之间便陷落在男人的怀抱里。接下来的亲吻就像是一场拯救, 对溺水者施行口对口的呼吸。等女人苏醒过来,已是泪流满面。“别哭别哭,宝贝 儿——”乔俊温情地说。夏雨花喘息着笑了,仿佛是对这番施救的感恩。“你要的 什么茶?”乔俊洒脱地坐了下来。“等你,等着你点。”女人把权力拱手交给了男 人。“那好,服务员,来壶普洱!”紫砂壶紫砂盏,洗茶之后,再将茶水注入茶盏, 就看到了浓红而明亮的茶汤。醇厚的陈香之气弥漫开来,女人的心思也渐渐变得醇 厚了。“妈想你了,老问我,雨花忙什么,怎么总不回来?”乔俊说得很亲切。夏 雨花的心变得很柔软,她想起了那位已经把自己看做媳妇的“妈妈”,想起了那幢 美丽而温馨的别墅。此时,这一切显得既遥远,又切近。“妈也给我打电话了……” 她喃喃着。这段时间,夏雨花仍旧接听乔晴的电话。此刻,她把她自己看得很清楚 :从一开始她就是留有余地的,决裂的意志并不决绝。“那就回去吧,今天就跟我 一起回去。”“嗯。”夏雨花点了点头,“我想,我们可以重新开始。”“本来我 们就没有结束嘛。”“我想,你是爱我的。”“当然。”“既然如此,我希望你能 够断绝和别的女人……”乔俊摊摊手:“哦,雨花,我想你已经明白了,我爱你, 也爱她们。而且,她们也都爱我——”夏雨花下意识地伸出手,拉了拉乔俊。“结 婚吧,乔俊,我们结婚。”乔俊认真地摇了摇头:“我还没有想过结婚,太早了, 亲爱的。也许我这个人,一生都不会承担婚姻的责任。”“你应该承担起责任了, 为了我们的孩子。”“孩子?”夏雨花把那张化验单摊在了桌上。乔俊拿起来看了 又看:“这是真的?啊,太抱歉了,我真的很抱歉。”夏雨花说:“我算了算日子, 应该就是那天晚上,我们第一次在一起。”乔俊无奈地咧咧嘴:“你也太不当心了, 第一次就,你为什么不保护自己?为什么不提醒我?”夏雨花感到了污辱,她惊讶 而又激愤地瞪大了眼睛:“你,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乔俊彬彬有礼地从钱夹里 掏出一张银行卡:“你可以去医院,把麻烦处理掉。如果还需要钱,尽管说。”他 说孩子是“麻烦”!他竟然要“处理”!“不!”夏雨花厉声尖叫。她用手一拂, 银行卡和茶碗都被拂到了地上。乔俊皱皱眉,冷静地审视着夏雨花。“哦,我明白 了,你是有意这样做的。你要把麻烦留着,增加要挟的砝码。”夏雨花凄厉地大笑 起来,她推开桌子,跌跌撞撞地往外走。乔俊没有阻拦,胡搅蛮缠的女人,他见得 多了。他平静地看着夏雨花的身影从眼前消失,然后他低下身,捡起了那张银行卡。 他用纸巾仔细地把卡揩擦干净,重新装回钱夹里。 夏雨花脚步踯躅地在大街上走着,她转身回望了一眼“品茗居”,它就像虚幻 的船影,在缥缈中渐行渐远。这大街是虚幻的,这人生不也是虚幻的么?走啊走啊, 她走到了商都宾馆的大楼前。她几乎是在虚幻的状态下,不假思索地走了进去。她 乘着电梯,直达顶楼。她找不到通往顶层阳台的通道,于是就去问服务员。“请问, 顶层阳台怎么走?”服务员反问道:“您贵姓?住几号房间?”夏雨花随口答道: “住8016,姓夏。”那服务员就像一位指路的天使,夏雨花很快就找到了天堂之门。 啊,天风吹拂,心胸顿开,晚霞犹如天堂的花海,装点着那个无忧的去处。倚着护 墙向下观望,那里仿佛是遥远而陌生的另一个世界。蚂蚁一样的人流,甲虫似的汽 车,纷纷攘攘,喧喧嚣嚣,煞是可笑,亦复可悲……夏雨花正看得入迷,忽然觉得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她回过头,看到了几个身穿保安制服的人。原来夏雨花刚一 离开,服务员就给总台挂了电话。“喂,请查一下,8016房间有没有一位姓夏的旅 客。”总台很快就有了回音:“8016空置,没有旅客入住。”服务员不敢大意,立 刻把情况报告了保安部。就在前不久,一位中年男子自杀,从宾馆的顶层阳台上跳 了下去。此后,宾馆方面就加强了安保工作,以杜绝此类情况再度发生。接到服务 员的报告,宾馆保安部的头头脑脑们马上出动,带着人也登上了顶层阳台。看到这 群鬼头鬼脑的人在向自己接近,夏雨花立刻喝问:“你们是谁?你们来干什么?” “你是谁,你来这儿干什么?”那些人一边反问,一边向她逼近。“站住,不许过 来!”夏雨花厉声高叫,那嗓门听上去已经不像她自己的声音了。那些人假装停下 来,脚步依旧在慢慢地往前挪。“喂,别做糊涂事,请你想开点儿!”“不管出了 什么事儿,也不能跳楼啊!”夏雨花忽然明白了,她是来跳楼的呀。于是她咬咬牙 使劲儿一攀,就骑上了阳台的护墙。“你们再过来,我就跳下去了!”她发出了通 牒。那些人果然站住了。他们开始四处打电话。夏雨花听到其中有人在议论:“这 个女的我好像见过,是个服装设计师。”“你是看过她的照片吧,报纸上登过她的 大照片……”很快,很快,宾馆大楼的下面就变成了演出场地。警笛唱着高音,广 播喇叭与杂乱的人声是中低声部,共同组成了一个无伴奏合唱队。白色的救护车, 黑白相间的警车,绛红色的消防车……斑驳的色块与初降的夜色融在一起,犹如一 袭怪异的晚礼服。像儿童乐园的蹦蹦床一样,楼下布置了救护网、防护垫。夏雨花 茫然地思量着,如果她坠落下去,能在那网上蹦多高?楼下的高音喇叭开始喊话了。 接下来是乔晴的声音。“孩子,快下来。乔俊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我让他给你赔 罪——”再接下来的嗓音有些青嫩,那是罗琳。“嫂子,你能让我叫你嫂子吗?我 想给你说,那天咱们照的照片放大了,你还没看呐,你照得可漂亮啦!”乔俊也在 下面喊:“你看你看你看,你怎么是这个样子呢!下来吧,快下来,有事好商量, 好商量。” 夏雨花不能不感叹110 的工作效率,他们在如此短的时间里竟然通知到了这么 多的人。似乎再无牵挂了,似乎可以跳下去了,隐隐地还有些缺憾,好像该来的还 没有来齐,还缺少那么一个人…… “雨花,你听我说——” 是纪亦龙!他穿着那身战斗服,戴着头盔,犹如披挂着甲胄的骑士,仍旧是那 么英气勃勃。不知何时,他已来到了顶楼的阳台上。他张开双臂,慢慢地向夏雨花 靠近,仿佛随时都会把她抱在怀里。骑在阳台的护墙上,夏雨花下意识地晃了晃身 体,仿佛在做着最后的测试。她的左边是阴界,右边就是阳界了。夏雨花凄然地望 着纪亦龙。好了,等的就是他。能见最后一面,已经心满意足……想到此,夏雨花 不觉大恸,泪水奔涌而出。亦龙,别了!夏雨花身子向左边一歪,从楼顶跳了下去。 纪亦龙读懂了夏雨花的眼神,几乎在同一时刻,他冲上了护墙。纪亦龙抓住了夏雨 花的一只脚,他的整个身体也被带出护墙,悬在了空中。悬吊他的是腰间的那条安 全绳。安全绳的另一端本来应该缠系在可靠的固定物上,可是一来事发仓促,二来 楼顶就像篮球场一样宽大而平坦,无物可做缠系的绳桩。所以,安全绳的另一端就 缠系在沈立冬的腰上。纪亦龙身体悬空之际,沈立冬也被拖带到护墙处,巨大的惯 性和重力几乎要将沈立冬一起拉坠下去。疯了疯了,班长疯了……沈立冬探探脑袋 往下看,楼体犹如万丈绝壁,安全绳就像崖顶飘坠的一条长藤。这长藤上连缀着两 个人,似乎随时都会掉落。“快,快来呀!”沈立冬拼尽全力撑持着护墙,把身体 变做一根卡阻在护墙上的木桩。其实,不等沈立冬喊叫,他的战友们已纷纷冲了过 来……身体悬空的一刻,纪亦龙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但是他的双手却越发用力, 似乎要与对方的脚腕合为一体。等他再睁开眼时,他看到万物翻转,天地倒置,高 楼之下那些人影和车影全都在旋转。 那是他自己,不,还有被他牵拉的另一个人体,与他一起在空中打旋。旋荡的 力量是如此巨大,似乎他的双手和腰间的那条安全绳都难以承受。如果松手呢?不 能,维系在两人之间的不是个人感情,而是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承诺,是神圣 的职责与庄严的使命。旋荡的人体渐渐平稳了,纪亦龙发现安全绳在缓缓上升。战 友们终于把他和夏雨花一起营救了下来。 看到夏雨花终于得救,乔俊顿时如释重负。他又恢复了常态,侃侃而谈,论述 着生命的可贵与轻生的谬误。此时,精疲力尽的纪亦龙从这里经过,正要登车踏上 归程。展开救援行动之前,纪亦龙已经大致了解了事情的原委。既然造成如此悲剧 的男人还要发表演说,于是他就用一记响亮的耳光参与了这个问题的讨论。 当天晚上,罗家乱成了一锅粥。乔俊不能不告诉父母,夏雨花想不开的原因是 她已经怀孕,而乔俊本人还没有做好当丈夫当父亲的准备。乔晴听了,又喜又气。 喜的是夏雨花果然绩优,刚一投资,就有收益。气的是儿子已经把夏雨花拿在了手 里,却要轻易抛掉。乔晴是基督徒,她说夏雨花肚里的孩子是上帝赐给他的礼物, 他绝不能违背上帝的意志。乔俊少不了争辩,结婚归根到底是当事人自己的事,须 由当事人自己决断。乔晴恼怒之下,现出了集团实际掌控者的真身。她以母仪天下 的威风,向乔俊宣布,如果他不能保住上帝赐给这个家庭的第三代人,就剥夺他的 财产继承权。罗冠雄在母与子的战争中始终谨慎地保持中立,直到局势已趋明朗之 后,他才向乔俊方面发出照会:作为集团副董事长和总经理,他完全赞同董事长的 决定,并将不折不扣地贯彻执行。乔俊知道母亲的脾气和性格,眼下又是两强联手, 乔俊唯有听命。他答应尽快告诉夏雨花,他已改变主意。乔晴却又说道:“不急, 不急,把意思慢慢透过去就是。不能让人觉得一要挟就得手,此后就有了屡试不爽 的武器。”乔俊“噢——”了一声,似已领悟此中真谛。乔俊到底是自己的骨肉, 乔晴看着他那副告饶服软的样子,心里不免又生出许多怜惜。于是,乔晴换了口气, 安抚道:“儿子,爸妈管你、说你,都是为了你好。”“我知道是为我好。”乔俊 一边点头,一边抚了抚脸。方才乔晴只顾生气,没有留心乔俊面部的变化。这时仔 细察看,才发现乔俊右边的半个脸像面包一样鼓了起来。乔晴心疼,叫了一声: “儿子,过来,让妈妈看看你的脸。”乔俊像儿时一样,乖乖地走过去,把脸伸给 母亲。乔晴用手一抚,乔俊竟“哎哟哎哟”地叫起来。乔晴像疼在了自己的脸上, 不禁大怒。“这些当兵的,真是粗暴!竟敢随便动手打人,我要找他的领导,告他 去!”乔俊听了,“哎哟”得更响。罗冠雄一副息事宁人的样子:“算了算了,人 家舍命救咱们的人,咱们挨一巴掌也不算什么。”罗琳也说:“妈妈,救雨花的这 位消防勇士,就是那天氯气中毒的英雄。”乔晴“哦”了一声,转而瞪着罗冠雄说 :“这样粗暴的人,幸亏还没有送他读书,没有请他到公司来。”听到这话,罗琳 急了:“妈,我哥做的事,打一巴掌还是轻的!”乔俊恼了,反唇相讥道:“琳琳, 哥知道你为什么说这话。”罗琳说:“为什么?”“因为他是你的男朋友。”这句 话一落音,惊愕的是罗冠雄。“琳琳,你哥说的是真的吗?”罗琳昂着头回答: “是又怎么样?我就是喜欢他。”罗冠雄急得居然口吃起来:“你你你,不可以, 这样……”罗琳说:“爸,你不是夸他有德有才,人品很好,能力很强吗?”罗冠 雄变了脸色道:“我说不可以,就是不可以!”乔晴也在旁边帮腔:“是的是的, 没有文化,没有教养,怎么可以,怎么可以?”罗琳不再争执,她眯起眼睛笑了。 “妈,是你说他是‘人间基督’的;爸,是你说他‘人品很好,能力很强’的…… 你们,我算看透了。”罗琳说完,转身就走,任凭父母呼唤,还是执意离开了家。 罗冠雄颓坐在沙发上,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捂住胸口,脸 色苍白,额头上也渗出了冷汗。又是含药,又是量血压,家人手忙脚乱地折腾了好 一阵,罗冠雄才算稳住了。”“我知道是为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