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捞捞捞”火锅城的这场大火非常凶险。那是一栋临街的七层楼,五层以上是 居民户,下面的两层都租给了火锅城。火锅城用的是罐装液化气,食客不慎失火, 引起了液化气罐的连环爆炸。一层和二层变成了烈火和浓烟的大本营,火势以此为 基地,将恐怖行动向上扩散。火魔控制了各个单元的楼道,使三层以上的居民难以 脱逃。被困群众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在现场回响,恐慌中有人试图从窗户和阳台上跳 楼逃生,造成了不少伤亡。 商都消防支队几乎调集了全市的精兵强将,各式消防车将火场团团围住。消防 战士们一边灭火,一边救人。特勤中队担当的是救人的重任,战斗一班是冲锋的尖 刀,班长纪亦龙就是刀子的尖锋。 由于一层二层的火势太猛,无法使用消防梯救人,所以特勤中队是从后面的梯 道进入楼内的。七八支水枪同时掩护,压制住火魔,纪亦龙和战友们戴着呼吸器冲 上楼梯。一个单元一个单元,一户一户地搜救,背出了许多受困的群众。 救到第七层的时候,纪亦龙已经精疲力尽了。 他一脚踢开一户人家的房门,高温浓烟迎面而来,几乎将他扑倒。他踉跄着脚 步往前摸索,摸到了一位处于半昏迷状态的妇女。纪亦龙未及多想,将这妇女背起 就走。 从高温浓烟弥漫的七层楼往下走,每一步都格外艰难。纪亦龙靠着墙壁的支撑, 摇摇晃晃地往下挪。眼看挪出了楼道口,纪亦龙腿一软,与背负的妇女一起摔在了 地上。 这一摔,那妇女清醒了,她挣扎着想要爬回楼里去:“我儿子,我的儿子还在 房间里!” “你放心,我一定把孩子救出来。”纪亦龙安慰她。 那妇女被抬上了救护车,纪亦龙却转身又冲进了火海和浓烟里。 幼春上了寄宿制的盲校,周末才能回来,姜淑贞家里又变得冷清起来。 小诊所里没有人来,姜淑贞无事可做,就动手收拾房子。她把外间屋的桌子椅 子都擦了一遍,地也拖得干干净净,然后又去打扫里间屋。五屉柜上摆着丈夫的头 盔和战斗服,她抖开战斗服,仔细地拍了拍,然后又重新叠好。接着,她又一遍一 遍地擦头盔,让它一尘不染。 她正在忙着,忽然听到外面有人问:“姜女士在吗?” 她怔了怔,才明白这是在叫自己。她一边应着“在在在”,一边往外迎。看到 进来的是一位浑身珠光宝气的女人,姜淑贞客气地问:“太太是要看病吗?” 乔晴手里提着一大袋水果,满脸带笑地说:“不,我是特意来拜访你的。我叫 乔晴,我家先生是罗冠雄。” “噢,是乔太太,快请坐,快请坐。” 乔晴把那袋水果放在桌子上,然后仔细看了看椅子,这才小心翼翼地坐下。 “哎哟,来就来了,还买什么东西嘛。”姜淑贞忙手忙脚地去泡茶。 乔晴看了看茶杯,下意识地往外推了推。 “我家先生,让我代他向你问好。” “谢谢,谢谢。你家先生还好吗?” “哦,他近来不大好,住了医院。我就是为这事才来找你的。” 姜淑贞疑惑地说:“怎么,他关节病犯得厉害吗?” “不不不,他是这儿有病,心病。”乔晴用手点了点胸口。 “噢,心病还要心药治,那我就无能为力了。” “不,他这心病,只有你能治。” 姜淑贞摸不着头脑:“乔太太,你这话我怎么听不明白——” 乔晴说:“那我就直说吧。我家先生和我结婚之前,曾经结过婚,而且还有一 个出世不久的儿子。” “唔。” “我先生的前妻离婚之后,就带着孩子来到了商都市,住在她的女朋友家里。 她女朋友当时的家,就在友谊路与商城路交叉口的那片苏式楼房区。” 听到“友谊路与商城路交叉口”这样的词语,姜淑贞怔住了。“她,她也在那 里住吗?那些苏式楼……” 乔晴点点头:“是的,就是现在拆迁之后兴建冠雄住宅小区的地方。二十多年 前,那里失过一场大火。我先生的前妻,死在了那场大火中。可是她的孩子,听说 却活了下来。” “孩子!你是说从火场中救出来的孩子……”姜淑贞腾地站了起来。 “我先生去找过省消防总队的姚副政委,听说那孩子被救出来的时候,他也在 现场。” “你们说的,该不是亦龙吧?”姜淑贞颤抖着,跌坐在椅子上。 “咱们现在说的,就是他。” “唔,你这么说,罗冠雄先生,就是亦龙的生父了?” “是的,他那时在国外。” “你们认定亦龙是罗先生的儿子,可有什么证据?” “我先生说,那孩子身上,应该戴有银饰。” 姜淑贞似乎还抱着一点儿希望,她摇摇头说:“戴银饰的孩子,多了。” “我先生说,这孩子戴的银饰不同。他脖子上挂着白银打的长命锁,上面敲印 着‘罗’字。那是罗家传下来的东西。” 姜淑贞犹如触电般地浑身一抖,连声道:“你等着你等着,我去瞧,我去瞧瞧 啊……” 姜淑贞走进里间屋,从箱子里取出一个绸布包来。她缓缓地将绸布包打开,拿 起银制的长命锁,对着亮光看了又看。是的是的,它上面是有一个“罗”字啊! 不知是喜是悲,姜淑贞的眼眶里涌满了泪水。怪不得呢,怪不得罗先生对亦龙 那么关心,还要送他到国外去念书…… 姜淑贞捧着那银饰走出来,拿给乔晴看。乔晴感叹地说:“这是上帝的安排, 这都是上帝的安排啊。” 姜淑贞絮絮叨叨地说:“既然已经知道,既然已经知道……罗先生既然已经知 道亦龙是他的儿子,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家先生不愿意讲。他觉得这么多年你们母子相依为命,不容易啊。”乔晴 说完,打开手提袋,拿出了一张银行卡。“这张卡上,有一百万块钱。算是酬谢二 十多年来,你对孩子的养育之恩吧。” 姜淑贞没有伸手去接那张卡,她只是怔怔地坐着。 乔晴连忙说:“您要是觉得钱少,咱们还可以再商量。” 姜淑贞回过了神儿,她微微一笑说:“你觉得我是为了钱么?不不不,当年收 养这个孩子的时候,我曾经许诺过:”如果将来有一天,孩子的亲人来找他,我会 把孩子还给他们的。‘我这人,说话算话。“ 于是,姜淑贞捧着那银饰来到了丈夫的遗像前。她凝视着丈夫的面容,喃喃地 诉说起来:“大梁,我说过,如果有一天……这一天来了,孩子的爸爸上门儿了。 我把人家的孩子还给人家,你同意么?” 遗像上的纪大梁憨厚地笑着。 “你同意了。我知道,你会同意的……” 姜淑贞紧紧地抱住丈夫的战斗服和头盔,忍不住哭出了声。 纪亦龙再次冲上七楼,他跌跌撞撞地又走进那套单元房。 他在高温烟气中紧张地摸索着。忽然,他似乎听到了孩子微弱的哭声。顺着那 哭声摸过去,他看到一个一岁多的男孩儿正在地上挣扎。纪亦龙连忙将孩子抱起来, 转身向楼梯口走去。 强大的热辐射和浓烈的有毒气体充斥着楼道。刚刚下了几个台阶,纪亦龙怀抱 的孩子就喑哑着喉咙,再也哭不出声音了。他那小小的身体也蠕动得越来越微弱。 不好,孩子要窒息!纪亦龙毫不犹豫地摘下自己的头盔和呼吸器面罩,罩在了 孩子的口鼻处。 …… 在前沿指挥战斗的常名远心里非常清楚,特勤中队的勇士们都已筋疲力尽了。 可是,常名远却不能下令撤出。楼里只要还有一个受困的群众,就不能放弃神圣的 使命和职责。 常名远看到了,当纪亦龙救出那个妇女时他自己也栽倒在地上。常名远知道, 这位爱将需要休息。当纪亦龙再度冲向楼道的时候,常名远万分心疼地想要拦住他, 可是纪亦龙那魁伟的身影已然消失在高温浓烟里。 仿佛已经过了一百年! ——他怎么还没出来? 常名远脑袋里轰地一炸:“一班长!”他大叫着,冲进了楼道。 顺着导向绳,常名远找到了纪亦龙和那孩子。他背着,抱着,将他们救了出来。 孩子在阳光下恢复了均匀的呼吸,仿佛在做着甜梦。可是纪亦龙却永远闭上了 眼睛。 这一年的瑞雪来得很温情。 年三十的大早上,雪花就默不做声地来访了。人们赞美春雨是“润物细无声” 的,其实,冬雪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这一年的冬雪收敛了暴虐的性格,它彬彬有礼 地来到人们的身边。它小心翼翼地揩擦着天空中的灰尘,仿佛那是一块易碎的玻璃。 临近黄昏的时候,人们惊喜地发现,干燥而混浊的空气变得湿润变得洁净了。 不知不觉中,大地已经铺上了一块雪白的桌布,像是要举行盛大的晚宴。 姜淑贞在家里忙得团团转,她跟何素芸和沈幼春一边包酸菜饺子,一边蒸腊肉 蒸板鸭。幼春虽然眼睛看不见,但是干这些厨房里的活却手脚麻利得很,那是从小 练出来的。 她们要到南关中队和战士们一起吃年夜饭,姜淑贞年年如此。可是特勤中队的 中队长常名远亲自来了,邀请她们去特勤中队吃年夜饭。她们还接到了姚永智副政 委的电话,也要请她们到家里去。这可把她们三个人难坏了,商量来商量去,最后 拿出了一个三全齐美的办法:先去特勤中队,再去南关中队,然后再去姚永智家, 也算吃个流水席。 沈立冬和纪亦龙都是特勤中队的英雄,两位英雄母亲和英雄妹妹的到来,让全 中队的战士们都沉浸在了浓浓的亲情里。战士们“妈妈”“妈妈”地叫个不停,叫 得两位母亲泪水盈盈。一下子有了这么多的儿子,可忙坏了这两位母亲。何素芸一 个一个地给战士的盘子里放腊肉块儿和板鸭块儿,姜淑贞则一个一个地给战士们放 酸菜饺子。幼春是战士们照顾的对象,战士们“妹妹”“妹妹”地叫着,把最好吃 的菜都夹到她的碗里去。 离开特勤中队,她们又去了南关中队。酸菜馅饺子是姜淑贞的保留节目,而新 的节目是幼春给战士们唱的大别山歌。“妹在麦地锄草棵,哥在河边把刀磨。哥哥 望妹不眨眼,妹妹笑哥牙掉落——你老磨刀背做什么?” 战士们笑得那叫开心呀,仿佛此刻他们已经回到了家里,在和母亲、妹妹一起 享受着天伦之乐。 电视台的春节晚会开始之前,姚永智副政委派车接走了她们。在姚副政委家里, 她们既是贵客,也是家人,一大屋子人热热闹闹地看着电视聊着天儿。当新年钟声 响起来的时候,大家又喜喜庆庆地放了鞭炮。姚副政委的爱人早已收拾好了房间和 床铺,当夜她们就住了下来。 年初一,她们要走。姚副政委又是糖果又是年礼地让她们拎了几大兜,又专门 派车把她们三个人送了回去。 三个人还没进门,就看到拜年的人已经站在门前等候了。那是纪亦龙从火场里 救出来的小男孩儿和他的爸爸妈妈。说来也巧,小男孩儿的小名也叫龙龙。看到姜 淑贞,龙龙远远地就喊:“奶奶新年好!” 姜淑贞应了句“龙龙新年好”!就赶紧开了门,将客人请进屋。倒茶水,吃水 果,嗑瓜子,大人们寒暄着,龙龙却满屋跑。他指着墙上纪亦龙的照片问:“这是 谁?” 大人们回答:“这是救你的那位英雄叔叔。” 龙龙又指着墙上纪大梁的照片问:“这是谁?” 大人们又回答:“这是救那位叔叔的英雄爷爷啊。” 龙龙爬上椅子,抓起五屉柜上的头盔,就往脑袋上扣。“妈妈,我长大了,也 要当兵,也要当英雄!” 姜淑贞听了,一把将龙龙抱在怀里。“好一个小孙孙,真是有志气。” …… 姜淑贞刚刚送走龙龙一家,罗冠雄和太太乔晴就来了。夫妻俩拱着手说了“新 年好”,下一句就是“姐啊,车在外面,咱们走吧。” 姜淑贞问:“到哪儿去?” 罗冠雄说:“今天的计划,弟弟已经安排好了。咱们先去参观参观小区,再看 一看易榴红女士安放的那些雕塑。然后呢,就在‘一品鲍珍馆’用饭。” 姜淑贞和何素芸连忙说:“不不不,参观参观可以,吃饭就算了。” 罗冠雄动情地说:“姐姐抚养了亦龙,立冬救过亦龙,咱们可是一家人呐。我 认了两位老姐姐,两位老姐姐就不认这个弟弟么?” 姜淑贞和何素芸连连点头:“认,认,咱们可不就是一家人嘛。” 乔晴说:“这就对喽,两位姐姐就让弟弟妹妹尽尽心意吧。乔俊半月前就把‘ 一品鲍珍馆’的包间订好了。” 众人坐上一辆商务面包车,来到了新开发的“冠雄绿苑”住宅小区。只见一幢 幢现代化高层公寓楼巍然矗立,看上去真是气魄得很。临街楼房的底层是商铺,陆 陆续续地已经有商家入住了。楼里的住户更多,新年伊始,进进出出的人群让小区 充满了生机。 罗冠雄领着大家去参观临街的一幢公寓楼。大家没坐电梯,直接上了二楼。这 是一套三室两厅的单元房,房间已经精装修,甚至家具和家电之类的东西都一应俱 全,随时都可以入住了。 罗冠雄问道:“姐姐,你觉得这房子怎么样?” 姜淑贞连连点头说:“嗯,不错不错。你这是样板房吧?装修出个样子来,专 门让购房者参观的。” 罗冠雄笑了笑说:“姐姐觉得还满意,弟弟就高兴了。” 一层是临街的商业店面,罗冠雄领着大家从二楼下来,直接进了一家商铺。商 铺也是装修过的,不大不小三间房,已经摆放了药品柜、治疗椅、治疗床……姜淑 贞四下瞧瞧,说道:“咦,这里像是一个小诊所呀?” 罗冠雄笑着转过脸,看了看乔晴。乔晴打开手袋,把两套钥匙拿了出来。“姐, 楼上那套房子是给你和素芸姐还有幼春住的,一层的商铺让你开诊所。” 姜淑贞连连摇头:“这怎么行,这怎么行?我是跟着南关中队住的。我说过, 我就跟着南关中队住。” 乔晴说:“大家的生活都改善了,咱住两套房子也不算多。咱可以两边住嘛, 两边都能住。” 姜淑贞还要推辞,罗冠雄伤心了。“姐,你就给弟弟一个报答的机会吧。只有 把你们安排好,亦龙这孩子在九泉之下才会安心。” 乔晴也真诚地说:“你们就成全成全冠雄吧。冠雄想进天堂哩,他不把忏悔的 那些事都补偿了,灵魂就不得安宁啊。” 听了这些话,幼春就接了钥匙。“妈,你们别让舅舅急病了。” 罗冠雄这才笑了:“哎,还是咱幼春理解我的心思啊。” 幼春说:“等我盲校毕业了,就到妈的这个诊所来,给她帮忙。” 两个妈妈都乐了:“瞧这孩子,想得挺远呢。” 罗冠雄说:“幼春,我想得更远。你要是盲校学成了,我还想让你跟着罗琳姐 姐去美国求学呢。” …… 离开公寓楼,大家来到小区的绿地公园。公园的喷泉池边,立着一个雕像。那 是一位年轻的母亲,她的怀里抱着一个甜睡的婴儿。罗冠雄说:“这是请易榴红女 士制作的雕像,淑贞姐看看,这婴儿像不像亦龙小时候的样子呀?” 姜淑贞仔细地看了又看,连连道:“像,像。你瞧,孩子还戴着长命锁哩。” 罗冠雄说:“这是请易榴红女士后来加上去的。到底是艺术家,她对自己的雕 塑作品认真得很。咱们再换个地方瞧,那边的雕塑更精彩。” 商务面包车驶出小区,一直开到了沿河公园的河堤下。大家下了车,顺着河堤 公园的步道往前走,只见满目尽是银装素裹的雪景。河堤上一棵棵大树都挂着冰雪, 犹如伫立在哨卡上的卫兵。脚下的积雪咯咯吱吱地响着,像是在絮絮地诉说着什么, 让人不由得屏息静气,凝神谛听。 走着走着,前面蓦然出现了一组雕像。姜淑贞一眼认出最前面的那个雕像就是 丈夫纪大梁。他戴着头盔身穿战斗服,像骑士一样骑跨在房脊上,手里还握着粗大 的水枪。洁白的冰雪挂在他的肩头,犹如一件威武的披风。他牺牲的那天晚上也是 天上落雪,他应该就是这副模样吧……大梁,大梁,我来看你了,姜淑贞在心里默 念着,眼睛不由得湿润起来。 当娘的最熟悉儿子的身影,何素芸站在沈立冬的雕像前,总也看不够。“幼春, 来,你摸摸,这是你立冬哥。” 沈幼春将雕像摸了又摸,然后诧异地问:“娘,我哥怎么没站直,好像要倒呀?” 何素芸揉着眼圈说:“傻孩子,他是在用身子扑护你亦龙哥哩。” 纪亦龙的雕像就在沈立冬的旁边,他双手抱着一个昏迷的小男孩儿。他的头盔 和呼吸器都摘了下来,戴在小男孩儿的头上。他面部的神态雕塑得很细腻,看上去 既刚毅,又温情。 “幼春,这是你亦龙哥。”何素芸又拉着沈幼春的手,放在纪亦龙的雕像上。 沈幼春深情地移动着手指,神情庄严而肃穆。她的手指一点一点地移向脸颊, 当摸到那处伤疤时,她颤抖地停了下来。 “是的,这是我亦龙哥,他是世上最英俊的男人——” 说这话的时候,她那双乌黑的大眼睛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分外明亮。 栩栩如生的群像屹立在河岸上,与繁华的街区高大的楼群遥遥相望,仿佛这些 消防战士们仍在忠诚地卫护着这座城市的平安与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