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按老乡的说法是秦开礼命不该绝,毛子赶回来了,还带来一个人。毛子面带得 意,介绍,这是市总工会彭部长。原来毛子遭恐吓后,一气之下到市里反映情况去 了。市总工会听毛子说了秦开礼的事,当即安排保障法律部彭部长同他一起来县里。 彭部长第一眼看到秦开礼就惊叹不已,翻来覆去只一句话:为啥不先救人?为啥不 先救人! 市总工会立即和医院签订住院合同,给秦开礼垫付了全部治疗费用,两个月后 伤愈出院,又给秦开礼买了一部轮椅,希望有助于他康复期间的行动。事实上轮椅 的作用超过了市总工会的预计,刚出院那阵子,秦开礼每天就靠坐着市总工会赠送 的轮椅,沿街乞讨维持生活。稍微多乞讨一些日子后,那个地段好些人认得他了, 秦开礼逐渐放不下脸面,乞讨勇气越来越小,能勉强离开轮椅做一些动作,他又每 天坐着轮椅沿街拾废品,换钱购买食物。 那天卖废品多挣了几元钱,秦开礼摇动轮椅滑到公用电话机前,想给家乡的村 子通个电话,托村上的人给妻子转告消息。到电话机前又犹豫了,不知该如何谈自 己眼下的处境,在电话亭前发了好一阵呆,又摇着轮椅离开了。市总工会的彭部长 知道了秦开礼想打电话的事,不知是不是受到启发,总之,是彭部长让秦开礼给家 乡政府打电话,请求支援。 我成了最先把秦开礼情况传回去的人。 我没有给竹林坝村去电话,只和镇长通话,报告了秦开礼受伤的情况和现状, 我也提到了秦开礼特别不希望让妻子担忧。镇长听我说完,好一阵不出声,然后, 骂了一句粗话,要我等他电话。 过一天,镇长在电话中指示我,镇长说已经向县上领导请示,要我留在那里, 配合当地市总工会彭部长工作,给秦开礼争取合理的赔付。镇长把事情提到了一个 高度,他告诉我,这已经不是一个农民工的问题,也不是一点医疗费和伤残金的问 题,你一定要尽力配合彭部长把事情办好。 接下来的日子,我像影子一样随时跟随彭部长,近乎保镖。不是我样子有多威 严,是我无法和当地人进行语言交流,他们的话比外语更难懂,我的普通话又比难 懂的外语更复杂,自己说得像患了语言障碍,弄得别人的听觉能力也大大降低。我 既惭愧又难堪,彭部长却认为这样最妥,他说,不说话比说话好,你要说多了,人 家反而不怕你了。 他要我不称彭部长,改称老彭,更像搭档。 我和老彭就这么商定,老彭熟悉各种保障工人权益的法律法规,又是本地人, 语言通,情况熟悉,人也熟悉,凡事由他出面,我只需要在他身边板着脸,保持严 肃认真,让对方明白,这事已经引起民工家乡的政府重视就行了。 我就跟着老彭,逐一找有关部门,找有关或“无关”的领导,从老彭的表情我 看出了,该说的话他说了,不该说的话他也说了,可以做和不可以做的事他全做了, 我不是听懂,是看懂了,保障法律部的部长照样无法实现保障。 我自己还弄出一肚子委屈。 按说我也是个行政干部,和当地县上那些部门的负责人应该是同级别的,可人 家就没当回事。人家不说不行,也不说不办,只说尽力,一听那语气就知道是啥意 思,我们在镇上敷衍别人就是用的这种语气这种说法。可是,知道了又有什么用? 这儿不是我任职的镇。在我们镇上,我咳嗽一声都算数,在这儿我能做什么?只能 反复说请多支持。我连文件上的话都不便重复,我不说“官话”可能实际效果还好 一点,我要正起样子讲原则,估计人家会彻底不理我。 直到正式与公司接触,我才理解到当地官员的无奈。 老彭直接接洽,也请当地有关部门代为接洽了好几次,希望和公司老板当面协 商。公司老板不露面,甚至毫无反应。老彭又请县上有关领导出面联系,这次回话 了,不是老板本人回的,是让他下面的人带话出来,他不是工会会员,不是中国公 民,他是来支持中国某地发展经济的…… 行政协调这条路毫无希望。 我向老彭建议,这个状况最好尽量不让秦开礼本人知道。我俩正在说这事,一 不留神被毛子听见了。毛子顿时立起眉头大骂,他装啥疯!不要以为我们没有后台, 不要以为我们只是个下力人,惹毛了老子…… 毛子声音很大,我怕被秦开礼听到,忙制止。我心情本来不好,一时性急,说 话没注意方法,被毛子理解成我在训他,毛子一板脸就同我闹起来:说几句有啥了 不起?你只晓得压我们!当着老彭的面,我有点下不来,我也生气了,不再答理毛 子。 谁知毛子继续不服气,指责我,你把眼睛瞪得像牛卵子我就怕你了?你官再大 又咋样?我不求你,不惹你,你能把我咋样! 我只好咽下火气劝毛子,别急了,听老彭有什么打算。 老彭当着我们的面,电话报请市总工会批准,立即起诉,通过法律渠道解决。 并免费提供一名律师,援助秦开礼讨回公道。 听说市总工会派律师协助起诉,秦开礼像播下种子的农民,有了一种实在的盼 头。浑浊的眼睛里竟罕见地露出闪光,仿佛看到了秋收的景象。老彭只把事情告诉 了秦开礼,没有对秦开礼说其他话。 老彭却对我说了,老彭说,这件事虽然看起来很明白,但这场官司不好打。 还在秦开礼住院期间,经验丰富的老彭就已向市劳动保障局提出工伤认定申请, 市劳动保障局也很快审核裁定为工伤。公司却表示不服,提起行政复议。省劳动保 障厅收到行政复议申请后,发函要公司方面补充一份材料,为慎重起见,省劳动保 障厅特意委托当地县劳动保障局代为送达。公函送去,公司方面迟迟没反应,到了 规定的工作期限,省劳动保障厅维持工伤认定。公司接到认定通知,以没有收到 “要求补充材料”的函为由,向法院提起行政诉讼,省劳动保障厅反而成了被告, 只得按法律程序重新收取材料,重新复议。 再次公布工伤裁定后,公司继续以不服裁定为由,向中级人民法院上诉。到市 中级人民法院终审判决维持工伤认定时,仅认定工伤这一项工作就经历十道程序, 耗去一年多时间。 公司律师充分利用“合法权益”,把时间拖延到极限。 何时能开庭,还是一个难以估量的时间,按老彭建议,我电话请示了镇长,准 备回去。留下秦开礼在原地等待。 我清楚这种等待的艰难,也清楚苦熬的滋味,但我留在这里确实没任何意义。 我把情况对秦开礼说了,我说,开庭时我再来,秦开礼出乎意料地通达,他说你本 来工作就忙,为我的事耽误了这么久,都不知该如何感谢了。说过,他还是表达了 他的意愿:开庭时你一定要来哦! 我答应,一定来。我看见秦开礼脸上乐观成分居多,他以为有家乡政府的重视, 有当地市总工会及当地律师支持,一上法庭,事情就解决了。 秦开礼根本不承想到,法律是阳光,谁都可以晒一晒,法律是雨伞,任何人都 能够为自己撑开。公司就养有律师,专门研究法律的空隙,研究如何上法庭打官司。 那些人成天做这一件事,怎么说也算得上专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