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是1968年的秋天,在小兴安岭东麓乌拉嘎附近的鄂伦春部落认识了李兆 麟将军的警卫员李英格利的。通过英格利使我了解到:李兆麟夫人的名字叫金伯文, 朝鲜族人,乳名贞顺子,1918年出生于吉林省汪清县蛤蟆塘乡的大房子村。她 十八岁结婚,兆麟将军年长她几岁。结婚的时间是1937年夏天,地点在汤原、 依兰、南岔交界处的帽儿山三路军被服厂。介绍人是冯仲云,证婚人有赵尚志、于 保合、金策、张兰生等等。长子肇华,1938年冬天在雪地上出生,没有奶水, 多亏了暗中保护英格利的那只母狼“花花”,用善良的义举奶养了他三年。直到过 江,肇华和母狼才断绝了关系。 李英格利是鄂伦春族的英雄,跟随将军时间长达四年。1941年秋天朝阳山 血战,三路军被迫离境去了苏联。母狼“花花”始终跟随部队,作为警戒、向导和 义务的奶娘。但部队过江,它死活也不走了。盯着肇华一声声地哀嗥,悲凉凄切让 人动容。万般无奈,李兆麟将军只好让英格利留了下来:“唉?故土难离啊?动物 如此,何况是人呢?英格利同志,你就留下来吧?留下来陪着这条母狼。这些年啦? 多亏了它哟?打走了鬼子,我们给它记功? 光复以后,王钧、王明贵、陈雷等人多次动员李英格利去大城市工作。但英格 利舍不得母狼花花:“我们走了,花花怎么办呢?它住惯了山林,山林中也有它更 多的同类。动物有灵性,肇华夭折,它在江边哀嗥了多天哪?”为了花花,英格利 情愿在山林中陪着。英格利还告诉我:“肇华是李兆麟将军的长子。振环是次子, 振芙是李肇华的妹妹。肇华活了还不到四岁? 我和母狼的奇遇是在1968年的秋天。那时我刚从山东农村来狩猎队不久, 别人狩猎我采蘑菇。采蘑菇不需要本钱,只要肯吃苦天天都能丰收。可是也得胆大, 野狼成群、野猪成帮。特别是狗熊和豹子,躲在村上使你防不胜防。不少人捡山都 喂了豹子。白花花的骨头,捡山路上看着就瘆人。 那天中午我背着半袋子猴头刚从嘉荫县那边翻过山来,突然听见猪叫,近在咫 尺的打斗声十分激烈。我急忙爬到树上屏息静气悄悄地观察,发现是三只灰狼与一 头野猪恶战。野猪寡不敌众,半个小时就乖乖地服了。被一只老狼骑着,垂头丧气 地往后山上爬去。那只老狼我印象特深,半个耳朵,尾巴全秃,奶子干瘪,牙齿也 已经脱落。它老态龙钟,但精神头特好,脸上的表情不怎么凶狠。在猪背上坐着, 不停地晃悠还颠达着屁股。野猪屁股被狼牙掏开了,遍地的枯草树枝都是血水。看 老狼的嘴脸我忘记了害怕,为了看个究竟,我下树背上袋子就追了上去。 追了十几里地,在乌拉嘎东南,老狼骑猪进了一户鄂伦春的人家。秋阳高照, 山林静谧,相隔老远我就清楚地看到了一栋木屋,一大片菜地,木屋前一位穿制服 的汉子。我害怕暗算就站在远处喊道:“噢?噢?看着狗啊?”我话音刚落,汉子 就匆忙地奔了过来,满脸喜悦,高兴地喊道:“没事没事?来吧来吧?我们家的狼 群,不招人讨厌?”果然是狼,这户人家怎么养狼呢?我提心吊胆万分警惕地挪动 着步子。刚到近前汉子就笑了:“哈哈哈?你还挺有胆哪?跟踪‘花花’,追到了 我的门上。快进屋歇歇?快进屋歇歇?哟?没少捡哪?花花老喽?没有吓着你吧? 别看它丑陋,抗联那阵子,李兆麟的儿子,就吃着它的奶呢?”人烟稀少,山里人 都热情。他接过袋子,一直把我护送进屋里,进屋就嚷:“老婆子?老婆子?来客 人啦?是咱们花花领来了客人。” 楚伦安嘎,这是典型的鄂伦春住宅。狍子皮围墙,圆形的房架,汉民均称呼它 尖顶房子。刚打照面我就注意到了,汉子有五十来岁,浓眉毛,圆眼睛,络腮胡子 厚嘴唇,皮肤粗糙,面色黑红,身材魁梧。穿一身板板整整的浅灰色服装。红袖标, 白胸章。胸章上六个黑字,“东北抗日联军”。尖顶帽子,膝盖下打着绑腿。这种 打扮,似乎在电影中才能见到。可是这位汉子,干吗要穿这么一身衣服?我正端详 着猜测他呢,门帘掀开,一位穿紫红袍子的鄂伦春妇女走了进来,微微笑着,热情 地说道:“请坐,请坐?欢迎你来做客?”然后又对中年汉子用鄂伦春话说道: “额古德阿木嘎其,它们三个,又逮猪了?好啊?今天这个节日,咱们家中又来了 客人。你们先喝茶,达啦嘎兰,一会儿我就端来?”达拉嘎兰,是喝酒时吃的熟肉。 额古德阿木嘎其,则是鄂语对大灰狼的称呼。意思是大嘴,陆地上跑的走兽。 茶水是黄芪泡制、小兴安岭的特产,狩猎队的炮手也是以它代茶。喝到嘴里苦 森森的,可是能健胃,也能帮助消化,喝习惯了才能品出香味来。我喝了一口“茶” 水,客气地问道:“大叔?您贵姓哪?”鄂伦春民族,大部分都姓莫。 “姓李,李英格利,听说过吧?”汉子爽快地答道。 “噢?您就是英格利大叔?怨不得穿一身抗联服装呢?您的名字,狩猎队的师 傅多次说过。真没有想到,能和您见面,而且还在您的家中?”因为激动,我站起 来用力握了握他的大手。 “没啥?没啥?”他反而有点不好意思了,瞅着自己的打扮,非常吃力地解释 着说道,“今天是九月五号,抗战胜利的纪念日嘛?这套军装平时我也不穿。今天 碰巧,让你给赶上啦?喝茶喝茶,达拉嘎兰熟了,马上咱们就开饭。跑了半天山, 肚子早饿了吧?” “英格利大叔,刚才你说的就是这只老狼,曾经给李兆麟的孩子当过奶妈?” 刚才的恐惧我彻底消除,瞅着门口蹲坐着的秃尾巴老狼,我半信半疑,小声儿问道。 “是啊?怎么?你还不信哪?”英格利两手正了正帽子,看着老狼,肯定地对 我说道,“说来话长,二十多年喽?花花不仅奶大了一个孩子,为抗日联军做出了 贡献?而且它也是日本鬼子的克星。花花的尾巴,就是让盘井虎二郎给剁下来的。 多亏它敏捷,才侥幸没死。知道吧?盘井虎二郎,就是那个宪兵队司令,黑河省最 残忍的特务。靖国犬试验,就是他率先搞的。还有哈尔滨的七三一,齐齐哈尔的五 一六,孙吴和逊克,都有他们的分支机构。”达拉嘎兰端上来了。还有鄂伦春特产 ——高浓度的白酒。也不相让,他先吞了一口,这也是山里人喝酒的习惯。放下酒 碗才客气地说道:“来,小伙子?别客气。今天是抗战胜利的日子嘛?又是在大叔 的家中,能喝多少,你就随便好了? “噢?大叔?靖国犬试验,又是怎么回事儿呢?”我酒量不行,但肚子却真饿 了,抓一块大腿,狼吞虎咽地啃着。知道主人不会笑话我的吃相。对靖国犬,狩猎 队的炮手们经常议论。说这种非狼非狗的走兽特别让人讨厌,精通人语但从不叫唤。 搏斗时不是厮咬,而是狂扑,泰山压顶,类似豹子。扑倒了一嘴就咬断对手喉咙, 但绝不恋战,扑咬失败它就会迅速逃走,而且多是在夜间活动。关里的八路军、新 四军、东北的抗联部队,抗战后期都吃过它的大亏。但炮手们仅仅是议论,对靖国 犬的根源却知之甚少。今天这是机会,在主人家做客,我也决定探讨个明白,以后 捡山也好有所准备。 英格利大叔放下酒碗,刚要讲述又改变了主意:“等等,我先把它打发了。只 要我端碗它就往这儿凑合。”说着,端起肉盆不耐烦地说道,“不知道有客人嘛? 等一会儿莫尔彩也会喂你的。”秃尾巴母狼随着他出屋,眯缝着眼睛,表情和眼神 均是满不在乎。英格利大叔把半盆子肉汤倒进了木槽,极有耐心地说道:“别烫着, 锅里还有呢?没有牙了,哪一顿都不少吃?”后两句是责备但也充满了关爱。 “大叔?它多大年龄啦?”见花花舔汤我不解地问道。 “狗十八,狼三十。”英格利返回,坐下来说道,“三十岁出头喽?半辈子啦, 我们俩在一起。唉?我上了年纪,它也快跑不动喽?我再伺候又能伺候它几天?来? 小爷们儿,别瞅它了,咱们继续喝酒?”主人叹息着,重新又把大黑碗递了过来。 我不想喝酒,想听故事。林海茫茫,层峦叠嶂,来山里谋生,我最感兴趣的就 是炮手们的故事,因其真实,惊险,生动。每一个故事都在我脑海中留下了印象。 开始是新奇,现在才感悟到:这些故事为我的创作奠定了基础,是一笔难得的财富。 见我等待,英格利大叔就放下酒碗,严肃了表情,看着野外讲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