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李家垸李氏宗祠正门大开,外公不知什么时候走在了剃头佬后面。剃头佬大喊 :“李少畲到?”外公一侧脸,不敢瞄那洞开的大门,羞涩得像个大姑娘。 芝叔礼帽长衫风度翩翩,步出雪地拱手相迎:“少畲兄,新春大吉大利?”外 公亦抱拳拱手,动作却拙笨得有点儿可爱:“芝叔彼此,芝叔彼此。” 进门,见满堂人声鼎沸,别人都早到了,外公更慌了,急忙间找到条小凳子, 就在门旮旯里老实坐了,心里才有了点儿踏实。芝叔却是跟了过来。芝叔要将外公 拉到前面高椅上去,外公憋红着脸,死活不肯:“那何该要得?那要不得。” 那高椅摆在前面正中,一直是应山公坐的。 芝叔笑道:“少畲兄,我问你啊,你是不是得给应山公传宗接代?” 外公无语,于是脸变了猪肝的颜色。 芝叔道:“少畲兄,你比谁矮一截?” 外公结结巴巴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芝叔便一把将他拉起,穿过人群, 捺在那高椅上。那高椅像是有满板钉子,刺着外公的屁股,外公全身没一处地方自 在,不敢看人,额头上立即是一片汗光。 保长主持会议。保长说,去年去怡和垸龙灯拜年,人家那接待是如何的热情, 如何的礼遇,如何的高规格,在场诸位心中都是有数的。今年人家回拜,张云台张 老先生、张子莆先生等等一批大垸人物,迂尊降贵亲临我垸,因而这接待一事,不 能不请大家来议一议,好歹我们也得给人家一个脸面,请大家发言。 会场有一会儿沉默,这是一件严肃大事,且谁都明白,这脸面是要花钱的。 保长只好问七叔公,宗堂里还有多少谷子?七叔公说,二十四石左右。 宗堂里的谷子是李氏家族集来做公益事业的,七叔公是族长,谷子归他掌管。 李氏用族中公益的谷子来接待怡和垸的龙灯,脸面人人有份,按说也无可厚非。却 是芝叔道:“是前年吧?李炳坤的儿子考上省府学堂,宗堂里出了多少石谷子?” 七叔公道:“二十石。” 芝叔这一说,大家立即就记起了一件大事:去年秋闱,李步青的儿子考上了武 汉的高等学堂,过罢春节就得上学去。因此,宗堂里这二十四石谷子只能打发给他。 这怡和垸的龙灯究竟怎么办?会场上又一会儿沉默。 剃头佬徐桂生忍不住插言:“去年怡和垸张云台家杀猪煮酒,那接待好像就他 私人搞的,是不是?” 剃头佬姓徐,是李家垸极少数的几户杂姓之一,原是没有资格参加李氏宗祠里 的会议的,更何况发言。却是这剃头佬吃着百家饭,为人灵泛谦和,人缘极好,李 氏门中并不嫌其贫寒,参加此会姓徐姓李并不介意。并且,他这话真还说到了点子 上。 去年怡和垸招待李家垸拜年的龙灯,确实是张云台张老先生一家所为。张老先 生也确实是怡和垸的牌匾,一个儿子在省政厅行走,一个儿子为国军团长,家大业 大,整个兰溪地面谁不知道张云台大名?据说他家的银洋,可以从他家的门槛下铺 到兰溪镇政府的大门前,四十五里路哇? 七叔公为人憨厚,其实家里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出席今天大年初二这样的 宗祠会议,也是破棉袄上捆一条草绳,其所以为族长,纯粹是因为他派位(辈分) 高。李家垸李姓一脉承今的派位是泽、敦、孝、友,乱糟糟花白头发的七叔公是泽 字派,外公是敦字派,而芝叔为孝字派;外公是七叔公的堂侄,芝叔是七叔公的堂 孙了。当下剃头佬那话对与会者有如醍醐灌顶,特别是甲长们有兴趣,纷纷接言肯 定,怡和垸就是张老先生一家担当的,与张氏宗祠无关。于是七叔公就看住了芝叔, 笑道:“尚芝,李家垸那就只好劳你破费了。” 在七叔公眼里,只有风度翩翩礼帽长衫的芝叔,才是李家垸真正的牌匾。 芝叔大名李尚芝,时为李家垸堤工局主事。家里田土不多,却是个方方面面都 兜得转的人物。乡人皆称芝叔,芝叔其实年轻(也就三十来岁吧),其名分是必能 抵一两个辈分的。然而芝叔听了七叔公的挚诚举荐急忙摇手,无地自容:“叔公这 就折杀尚芝了?尚芝何德何能?要辈分没辈分,要家产没家产,充其量不过堤垸里 一个穷跑腿的。叔公这一抬举,尚芝就只能把脸掖进裤裆去?” 芝叔的礼让绝对真诚。七叔公一跺脚,辈分是小了点,田土也真是不多,自己 虑事不周,也为他难过。 保长搔着瓜皮小帽,走到外公面前:“少畲兄,芝叔谦逊,你就应该当仁不让 了。” 外公一下子弹了起来:“保长你说我?” 保长笑道:“这里除了你李少畲,还能有谁?” 外公的脸一下子窘得通红:“我,我,我一个跟牛屁股的,蛮人子呢?要不得, 要不得。” 一流举子二流医,外公没文化,认定的是人的品级。芝叔道:“少畲叔过谦了。” 芝叔把少畲兄改成了少畲叔。芝叔道:“少畲叔,谁不晓得应山公家是李家垸的牌 匾呢?” 外公依然摇手:“要不得,真的要不得。” 七叔公也灵醒过来:“少畲,今天你既然坐上了应山公这个位子,也是必有些 担待才好。” 外公不言声了。外公低头黑脸,心里有点儿不熨帖了:当初李少畲难道是为了 夺取应山公的家产过继来的?就算是的,李少畲也还不是个败家子? 外公不肯答应,会场上有些尴尬。 剃头佬徐桂生为外公说话:“既然这样,大家就莫为难少畲兄了。说实在话, 人家少畲兄也真不容易。” 剃头佬这话里有刺,别人不介意,外公可不能不介意。外公抬脸看一眼这个外 姓人,没好气道:“什么不容易?你说什么不容易?” 剃头佬腆脸一笑:“我是说少畲兄节俭啊?忍口待客,十二尾条子咸鱼自己不 吃,每餐要回收四尾,容易吗?我是说少畲兄勤劳啊?贩卖一百斤丁柴能赚一升二 合米,赶着三个儿子累死也不停歇,容易吗?” “你?你?”外公一下子火冒三丈,气冲斗牛,起身环场一抱拳道,“既然是 这样,就请恕李少畲不敬?李少畲是个粗人,却明礼义,今天,既然各位如此抬举, 怡和垸的龙灯就归李少畲接待便是了。” 全场响起哗啦啦一片掌声。 散会,外公雄赳赳步出宗祠大门,芝叔跟了上来。外公回首见是芝叔,抱拳道 :“李少畲不知天高地厚,芝叔,失敬了。”芝叔一拍外公的肩道:“少畲叔这么 说就见外了,少畲叔是当仁不让大丈夫?” 继而二人并步同行。芝叔道:“尚芝原本就是个穷跑腿的,什么事有用得着尚 芝的,少畲叔捎个口信。”外公心里一下子暖乎乎的,抓住芝叔的手:“这事我心 里其实一点底也没有,正是要芝叔提点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