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冯尖头的妹夫乐鸿禄出了家门,直接奔法国领事馆去了。他这个人工于心计, 从内兄介绍的情形判断,那两人抬的肯定是被绑架的查理。发财的机会来了,他要 独自吞下这笔赏金,于是便抛开警察局,直接到法国领事馆报案。 药葫芦来到领事馆门前,自称有机密大事要直接面见夫人。门口站岗的是一名 法国兵和一名安南兵,见他连说带比划,半天才弄明白了来人想干什么。两人简单 地商量了一下,法国兵赶紧去后宅向木尔管事禀报。 木尔闻报,心中高兴,吩咐听差将来人先带来。这木尔管事本是枢密院大臣让 ·菲利普公爵身边的仆人,许多年来,他曾随老菲利普到过很多地方,对主人忠心 耿耿。这次,女儿路易丝随夫到远东赴任,老菲利普就把办事妥帖的老仆木尔像件 礼物一样送给了女儿。乐鸿禄被带进后,木尔简单地问了问情况,觉得可以报夫人 得知,于是就安顿好来人,自己向内宅走去。 路易丝小姐闻报后大喜,连声说:“快请那人到内宅小客厅里会面。”为了稳 妥,忙又说,“木尔,你不是懂中文吗,我想不必麻烦那个中国翻译,免得那个报 信的人谈话时有所顾忌,不能详尽其言。”“是的,小姐,一切均按您的吩咐去办。 您要是没有别的吩咐的话,我这就带他到小客厅去等。”说完就鞠躬退出了。 药葫芦闻召怎敢怠慢,他跟在听差身后,一路低头,目不斜视向官邸的深处走 去。眼角掠过奢华的陈设,精美的人体雕塑,名人油画还有名贵的波斯地毯,一切 是那样地富丽堂皇,令药葫芦大开了一番眼界。一俟走进了会客厅,此间金碧辉煌 的装饰简直就像画中的宫殿,单是屋顶上垂下来的那组巨大的枝形吊灯,就令药葫 芦瞠目结舌。他今天算是真的领略了一番“奢华”二字的含义。 会客厅里,路易丝小姐身着盛装,端坐在一张小沙发里,显得温文尔雅雍容华 贵。药葫芦被安排在另一张沙发中,和女主人相隔距离适中,中间是老管事木尔。 路易丝小姐以主人的身份,通过老木尔,向来人表示了衷心的感谢。然后说,这事 无论做的结果如何,我和我的家人们都会感谢您的热心相助的。最后又说:“对不 起先生,请问,您喝点什么,香槟、咖啡还是你们的中国茶?” “哦……不,谢谢夫人,不客气、不客气,嘛都行,嘛都行!”不知为什么, 这个素日以伶牙俐齿著称的卫嘴子,此时变得嗫嗫嚅嚅,拘谨起来。 就在药葫芦发愣时,木尔管家笑道:“请问阁下,怎么称呼,在哪儿高就,你 来这儿不是有重要的情况要向夫人禀报吗?” “哦……是的。本人姓乐,贱名鸿禄,是本地警察局的书办……”药葫芦搅动 口中的长舌,加油添醋地把冯尖头无意之中撞见的东西,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番, 末了,他说:“贵国领事遭人暗算我深表同情,我敢断定,元凶一定和三元李家有 关系,领事大人说不定就藏在他家库房中的某一间当中……” 木尔认真地听,一字不漏地翻;路易丝不露声色,一动不动仔细地听。她双手 放在膝头,显得端庄淑静。药葫芦最后邀功讨好地说他跑了多少路、托了多少人情、 调查了多少知情者、耗去了多少金钱、又担了多少干系才办成的,实在是不容易… …“ 听罢了药葫芦的唠叨,勋爵夫人莞尔一笑,讲了很长的一大段法国话,声音轻 柔悦耳。等夫人说完木尔才告诉他:“乐先生,夫人说了,只要能找得到查理勋爵, 除了告示中提到的报酬外,她还愿意帮您在领事馆里找一份体面的工作,您大可不 必担心因您到处奔走丢了饭碗而挨饿。”听了这番话,药葫芦感动得不光泪水在眶 里打转,连鼻涕汤儿都出来了。随后,木尔亲自将他送出了大门,尔后,又转脸对 门口的卫兵嘱咐道:“以后此人如果再来,不用禀报,直接带来见我。” 药葫芦走后,木尔遵照夫人的吩咐,立刻去总领事馆,向副总领事邓肯通报了 情况,邓肯立马驱车去找市府。 总领馆的外交官再度光临,而且先警察查到了线索,这让市府大小官员十分尴 尬。邓肯副总领事巴望查理早一天被杀,他可扶正的,没想又有了下落,他干脆把 久抑在心头的邪火,一股脑儿都撒在市长佟望三的身上,并声称,要上北京,直接 找曹大总统要人去。吓得佟望三大气都不敢出,一个劲儿地直点头哈腰,满脸赔笑。 等邓肯发完了邪火愤愤走了,佟望三才让人把警察局长秦怀忠找来。 佟望三是官场中的老手,深知声色俱厉之后还要施以好言安抚,一张一弛才是 为官之道,于是语重心长地对秦局长说:“怀忠啊,解救人质的头等大事首先是要 保住人质的生命安全,千万不可莽撞胡来。绑匪要是让你给逼急了,把查理总领事 给杀了,你可就惨了!不再是画虎不成反类犬的问题了,弄不好还会导致两国争端! 这可不是小事,你听明白了吗?” “明白,明白。佟市长,小的明白!”秦局长唯唯喏喏。 “怀忠啊,你回去后亲自去找那个目击证人,先把情况弄清楚再说。你给我听 好了,别轻信你跟前的那帮子低能的庸官俗吏们的话。他一个书办,叫什么来着? ……我看是穷疯了。他天天都在你身边转悠,怎么可能分出个身来去调查什么法国 领事?一派胡言!这里边定有蹊跷可查!顺便告诉你一个消息,法国工部局、巡捕 房都要派人参与搜救呢……我可得给你提个醒,这事最好是你们自己干。我早就听 人说,法国驻津正副职素来失和,让他们参与进来,假他人之手干掉自己的对手, 责由你来负,好处让别人来得。这是其一。其二呢,这一带可是曹大总统的家乡, 要是洋毛子派兵一掺和,跑到大总统的家门口开枪乱杀一通,大总统的亲眷若有个 闪失,他当天就能得到消息。你想想看,就是我想保你也没人听呀!真要闹到这个 分儿上,你进大狱都是轻的……这些,你都想到了吗?” 市长佟望三的一席话,说得秦怀忠脖子后边直冒凉气,想来想去,还是市长说 得对,找药葫芦摸摸底再说,于是告辞回到局子里。他屁股还没坐稳,就让勤务找 来侦缉队长“无事忙”,两人先商量一下,这个话该怎么“问”最好。 “无事忙”真名叫吴世氓,和秦怀忠是连襟又是铁杆朋友,他一听药葫芦背着 局子里的上下人等,自己去见洋爹了,登时就火了。他一边挽胳膊捋袖子,一边大 喊:“来人哪!把他奶奶的药葫芦给我牵到这儿来!”勤务答应一声,转身就走了。 药葫芦在这个局子里,最怕的就是这个无事忙,这个关东彪子,打人都可以打 出个花儿来。眼珠子一瞪,吓得人尿滋滋的,多难整的刁民,只要到了无事忙跟前, 马上就变成了一摊烂泥,何况药葫芦心中有鬼,乍听传唤叫他如何不心惊肉跳!无 奈,在勤务的逼促下,他一步三回头地被带进了局长室。没容药葫芦坐下,无事忙 劈头就问:“乐先生,自打你进了警察局,也混上碗官饭吃,秦局长和本队长对你 不含糊吧?啊?” “是,是是。”药葫芦连连哈腰点头。 “是?是你妈那巴子的!有了线索你不来局子报告给秦局长、报告给我,反倒 去找法国佬,这三百万法郎就这么好拿?你以为法国人比你这个卫嘴子傻?实话跟 你说了吧,今儿个,你算把你妈的娄子捅大啦,一会儿,局子里就派人跟你去逮人。 要是囫囵个的逮来人质,你还可以将功折罪;要是扑空了,或是少条胳膊缺条腿儿 的,嘿嘿……没别的,‘独居’兄弟我早叫人给你老兄准备好了,就恭候你老兄大 驾乔迁光临了……先打你一个‘谎报军情’,然后请君入瓮,你不冤吧?啊?” 这番话,直听得药葫芦双腿打颤,脸色死灰,差一点跪下哭出声来。他就是局 子里的人,什么叫“独居”他太清楚了。一个长宽高都不足三尺的大木笼子,曾关 过多少杀人放火的江洋大盗,尽管个个身形剽悍,用不了三天,再放出来的人,从 来就没有一个会走路的!像他这号的身子骨,也许用不了一天,就必死无疑。就在 沉吟不语之时,无事忙阴阳怪气儿地说:“走吧,带路抓人去吧,到那儿手到擒来, 你领你的三百万,我交我的差,多好?走哇——”他连头都没动,低声吩咐道: “来人!”门外有人答应一声“在”。又听他吩咐道:“你们下去先找一副小号的 手铐脚镣预备着,多缠上些布条,再把独居打扫干净,别误了乐先生乔迁吉辰!” “吴队长呀,不,秦局长,救命呀……”乐鸿禄不等门外之人应声,马上跪在 秦怀忠脚下,苦苦哀求起来。 有人做黑脸的就有人做红脸的。见此情景,秦怀忠和颜悦色地说:“乐先生, 你先别怕,你我弟兄共事多年,只要你跟我们说实话,凡事都好商量。吴队长这么 做也是迫不得已。法国人找市长对命,市长打我们的板子,你想这事搁在谁身上他 不急?是走光明大道,还是去钻黑窟窿,就全靠你自己了……” “别别,别介,我都听您老的,您二位可别撒手不管哪……”药葫芦继续耍软 胎儿。 “打住,打住。局长刚才都跟你说明白了,是哪条道儿,脚在你身上长着呢, 愿说就说真的,不愿说就拉倒,和法国人使的那套活,就别在这使了,听明白了吗?” “法国人真的比中国人好糊弄。这个无事忙实在是太厉害啦……”此时,药葫 芦彻底败了,不由得心中叹道。被逼到墙角的他,只好一五一十地把冯尖头看见两 人合扛一捆东西,像个人、又像捆枪的猜测述说了一遍。秦、吴二人听罢,差点没 把鼻子给气歪了,真是哭笑不得。于是,让药葫芦把冯尖头领到局子里,让冯再叙 述一遍。 这个冯尖头也没有什么新玩意,翻过来、掉过去就是这几句话,把个秦吴二人 气得脑门子上的青筋一蹦多高。“就你娘的这点无凭无据的怀疑,你他妈的就敢到 外国人跟前投案讨赏去?真他妈的,让我说你们什么好呢!现在,说不定连大总统 都知道了……”秦怀忠在屋里转了两圈说,“只好先委屈你们二位一下,以免走漏 风声。”说完,向身边的勤务交代了几句,这郎舅二人便低头跟着勤务,灰溜溜地 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