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表姐知道,自己不能跟陈家民过下去了。因为她总也忘不了他紫涨着脸,蛤蟆 一样鼓起来的眼睛。表姐往陈家民手机打了电话。她告诉他,她要和他离婚。陈家 民在电话里一句话不说。他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就是一句话不说。表姐知道 他没放电话,她说,陈家民,你不说话也没用,你不说话,我就去法院起诉。他说, 那你去起诉吧。 没等表姐起诉,舅舅让舅妈来找她。舅妈说,你爸就问你一句话,你要和陈家 民离婚,究竟为了什么。表姐说,但是表姐发现自己不知道说什么。她让舅妈问个 哑口无言。她真的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们,她找不到说服他们的理由,甚至找不到说 服自己的理由。但是她知道,不管是谁来劝她,她不会和陈家民过下去了。 起诉以后表姐又等了三个月。法院看调解无效,只好判了离婚。舅妈说,李娅 呀,你把好日子毁了。你就闹吧。你不怕把你爸气死你就闹吧。但是,舅舅身体却 越来越好。坚持针灸把歪嘴也治过来了。不过从那以后,舅舅就不跟表姐说话了。 舅舅认为,离婚就是放着好日子不过,放着好日子不过就是犯罪。跟一个犯罪的女 儿,他再也无话可说了。 闻声而来的孙小丽喊起来,你想干什么呀李娅?表姐说,不干什么。孙小丽说, 你有毛病啊李娅,你瞧你,楼房也有了,车子也有了,老公又这么服帖,你离什么 婚?表姐说,说这些已经没用了。小丽说,你还在等那个骗子吗?你找得到他吗? 就是找到他,这样一个靠不住的骗子,你还想跟着他吗?表姐说,我凭什么跟着他? 我谁也不跟。小丽说,又搭钱又搭人,你图他什么呀?李娅,快回去吧,人家还在 等着你。现在的男人不是赌就是嫖,不是骗就是穷,哪里还找得到陈家民这样的? 李娅你别天真了。 在这三个月中,所有的人对表姐都不理解。虽然他们说法不一,骨子里看法却 很一致,表姐是吃饱了撑的。说表姐喜欢一个流氓,而且跟他好上了。还有说表姐 神经病、缺心眼的。这些是好听的,不好听的,就五花八门,什么都有了。什么不 正经,骚货,破鞋。最难听的是“倒贴”,意思是女人性欲强烈,只有一个男人不 够用,为了干那事,除了自己的男人,给别的男人钱和东西以满足性欲。说表姐就 是一个性欲极强的女人,说她就是一个“倒贴”。持这样看法的是陈家民公司和出 租车行里的一些人。这样的议论也传到了学校,不光是老师,连有些家长看表姐的 眼神也不一样了。校里校外,表姐常常是一个人,男老师们不敢跟她说话,女同事 们看样子是不情愿跟她说话。那一段时间,表姐非常渴望有人跟她说说话,哪怕给 打个电话也好。但是没有,三个月里,没有一个人给她来过电话。有一次,教室里 就她一个人,表姐看着眼前的电话想,给谁打个电话吧,说说话。哪怕说一句话也 行。给谁呢?舅舅还是舅妈?还是陈家民?还是孙小丽?还是——表姐非常强烈的 想跟谁说说话。她胡乱地拨了一个号。拨完之后,忽然记起这是肖非的传呼号,她 想放下电话,那边已经有了回音。 一个男人问,谁呼我?表姐说是我。男人又问,你是谁?表姐说我是李娅。你 不是肖非吗?这不是肖非的传呼吗?男人说他不是肖非,他叫王成,传呼也不是肖 非,而是他本人的。是肖非给了他。男人说他认识肖非。他说你要找肖非就拨打多 少多少。表姐看着记下的电话十分奇怪,国内哪里有这么长的电话号码呀?这分明 是外国的电话号。肖非跑到外国去了?他跑到外国干什么?他的腿好了吗?他跑到 了哪个国家?他是旅游还是逃亡?好像哪一种可能都有。表姐不断问自己,不断找 答案,最终还是没有找到。她觉得心像被一根绳子牵起来。她打的跑到了电讯局。 在电讯局大厅,一个很漂亮的女职员看着电话号告诉她,这是南美洲的电话。 南美洲?表姐大吃一惊,肖非跑到南美洲干什么?表姐又问漂亮的女职员,电话打 到南美洲要多少钱?女职员说,一分钟四十快钱。表姐说,那好,那就请您给我要 ——表姐把那串长长的电话号给了漂亮的女职员。只一会儿‘,电话就通了,女职 员把话筒给了她。表姐接过话筒,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些激动,而且还有些发慌。 她说,喂,请问你是肖非吗?听筒传来有些沙哑的声音,像肖非,又有些不像他。 李娅呀?你有什么事?他问。表姐说,你现在在哪里呀肖非?他说,你有什么事情 啊?表姐说;我有点事,要跟你说。肖非说,在电话里说不行吗?表姐说,不想在 电话里说。肖非说,那就只好以后再说了。表姐问,为什么?肖非说,他现在在地 球另一边。可能要死在那里了。表姐说,你又骗人。肖非说,信不信由你。他说他 在厄瓜多尔。表姐说什么什么?他说,厄瓜多尔,在南美,听说没?表姐说,没听 说过。既然你在什么厄瓜多尔,那就算了。肖非说,算了不行,既然你给我打了电 话,你就帮人帮到底。表姐说,你又怎么了?肖非说,你去蓝色海洋劳务输出中心 找一个人。表姐说,你要找谁?肖非说,找一个叫王成的人。表姐问,找他干什么? 肖非说叫王成的人三十多岁,找到他之后,你给他一万元钱人民币。记住,要收据。 表姐说,又是钱,肖非你还想骗人啊?我不会上你当了。肖非说,李娅,信不信由 你。我可是求你了。我是来厄瓜多尔劳务输出的。到了这里,才知道我们根本就干 不了。可是要想回国,还要交一万元人民币。就是这么回事。你看着办吧。表姐说, 交了钱就能回来吗?什么时候能回来?肖非说,一个月,也可能半个月,你等着吧, 回去以后我给你变魔术。 到哪里去借一万元钱呢?表姐和陈家民自己过日子以后,钱都是他管。每天出 车回来,他就把钱放到一个袖珍的金库里,然后等到月末她和他单位发薪,再一齐 存到银行,然后再把活期或是死期的存折锁进金库里。金库的钥匙栓在他的腰带上, 金库的密码记在他的心里。陈家民问过她,他说,你要金库密码吗?表姐说我不要。 他问,你为什么不要?表姐说,我不要,要我也记不住。陈家民想了一会儿,说, 我知道你,你是懒得管这样的破事。 表姐知道再也不能找舅妈借钱了。要是知道借给肖非,舅妈能打死她。不是肖 非,舅妈也不会借钱给她。出了肖非的事情以后,舅妈可以给她做好吃的,可以陪 她去买衣服,借钱却不行。舅妈现在恨死表姐了,表姐和她三个月没见了。舅妈和 舅舅也不来监视她了,他俩伤透心了。他们和陈家民保持热线,她知道他们常在一 起研究她。所以她不能跟舅妈借钱。表姐又想了一些朋友,边想边摇头,连舅妈都 不能借钱给她,她再也不知道谁能借钱给她了。表姐忽然记起陈家民的一句话,借 什么也不能借钱。她想陈家民真是很懂生活呀。就找陈家民。表姐想起陈家民金库 里也有她的一点钱。究竟有多少,她也说不太清。表姐工资不高,再加上平时开销, 所以存不了多少钱。可是不管怎么说,金库里有她一点钱。取自己的钱,陈家民不 会不让她取。 陈家民正和车间的工友们聊天。据说那天停电了。陈家民的同事们怪怪地看着 表姐,陈家民也一样。表姐知道,他万万不会想到她能来他的公司。表姐说,陈家 民,我要取一万块钱。陈家民说,干什么你要?表姐说,干什么与你无关。金柜里 有我一点钱。陈家民说,走吧,我跟你去取。到了外面,他说,怎么走?我是骑自 行车来的。陈家民是暗示表姐坐他车后座上,她犹豫了一会儿。可表姐还是说,我 走着走。他说,那你就走着走。他正要上车,又停住了,说,金库里只有你八千块 钱。八千零十六块钱。表姐说你记性真好哇。陈家民说,你愿意拿一万就拿一万吧。 表姐没上楼。她对陈家民说,我不上楼了,我在楼下等着你。在楼下等着陈家 民时,表姐又给那个叫王成的人打了一个电话。表姐说,肖非让我给你一万块钱, 让你汇到厄瓜多尔。王成说,是有这么回事,肖非困在厄瓜多尔了,你赶紧送钱来 吧。表姐放下电话,才发现陈家民在她身后听着呢。陈家民说,你还要借钱给那个 流氓?表姐说,这是我的事。钱也是我的钱。陈家民说,可你只有八千块钱,我给 你的是一万。表姐说,钱我早晚会还你。我的事与你无关。 表姐买了一张世界地图贴在墙上。她天天看那张地图。她知道肖非是在远离中 国三万多华里的地方,是比当年红军长征还远的地方。她想,这个肖非是真能跑哇。 她总觉得,肖非能跑出去,也一定能跑回来。 一个月过去了,肖非仍然没有消息。半年过去了,他还是没有消息。表姐觉得 肖非可能出了什么事情了。毕竟是在国外,毕竟隔着千山万水。她传那个王成。没 有人回话。她找到了蓝色海洋租用的办公楼。但是蓝色海洋劳务输出中心早就不在 了,现在那地方是一家网吧。表姐问网吧主人,蓝色海洋搬到哪儿去了。网吧主人 说,没听说什么蓝色海洋。网吧的前身是一家歌厅。表姐又跑到工商局,工商局企 业科说,蓝色海洋没有注册。 表姐明白了,蓝色海洋是骗子,那个叫王成的是骗子。现在,不是肖非让他们 骗了,就是她让肖非骗了。但是肖非的确是在厄瓜多尔呀,而且是在厄瓜多尔回她 的电话。难道他为了骗自己一万块钱就跑到厄瓜多尔去了?她认为不是自己受骗了, 表姐觉得最大可能是肖非让王成骗了。王成收了她的一万块钱,没汇给肖非,自己 独吞了。肖非现在还困在厄瓜多尔,可能他现在连打个电话的钱都没有,甚至连打 个电话的自由都没有。表姐听说南美洲不是很太平,治安普遍不算好。她现在最犯 愁不知道肖非的地址,她不知道怎样帮他。她只有等待。表姐想,总有一天,肖非 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