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寄居生活在第二十一天晚上结束了?那晚风大,窗外像有一群小孩在集体哭泣? 夏小容的窗户有点问题,风一吹就哐啷哐啷响,在屋里就觉得那群小孩不仅集体哭, 还集体拍打窗户?十一点十分,夏小容已经坐进被窝,正翻一本过期杂志?手机的 信息提示铃响了,她打开信息,眼神就复杂了?直到敦煌从卫生间出来,她的头一 直低着,把那条短信翻来覆去地看了几十遍,直至最后眼睛里一个字也看不见?她 在等着敦煌出来? 敦煌只在腰以下裹了条大毛巾,内裤都没穿?嫌麻烦,上了床还得脱?进了卧 室,夏小容说:“他要来?”敦煌边解毛巾边说:“它当然要来?它这就来了?” 干坏事时,敦煌常说“它”? “他十二点左右过来?”夏小容看见敦煌有点愣,声音更低了,“说过来道歉?” 解开的毛巾将要从身上滑下去,敦煌感到下(禁止)一阵清凉,一把抓住毛巾, 重新扎好?他听懂了?夏小容的头低下去,刘海遮住了脸看不清表情?敦煌缓慢地 转过身,去椅背上拿衣服,内裤,衬衣,毛衣,秋裤,牛仔裤,包括地上的皮鞋和 袜子?他抱着衣服去卫生间里换?热气还没散,敦煌换衣服时摸到肩膀上起了一层 (又鸟)皮疙瘩?换好衣服,他把毛巾叠整齐放好了才出来,顺便收拾了牙刷?牙 膏?面霜和剃须刀?他把这些小东西装进一个方便袋里,还有其他一些零碎东西? 然后再装进他第一次来到这个房间时背的包里?才几天啊,他发现自己零零碎碎的 东西竟然一个包装不下了?生活再简单也琐碎,你不知不觉就把它弄得膨胀了,毫 无必要地铺张开来?过去敦煌只偶尔认为自己是生活的累赘,他总觉得自己站在世 界的最外围,像个讨厌的肿瘤岌岌可危地悬挂在生活边上?现在,所有和他有关的 原来都是累赘?他找了一个最大号的家乐福超市的方便袋,坚持把多余的东西也装 进去?都装进去,他得在另一个男人进来之前把自己从这里消灭干净?应该的?收 拾妥当,他背起包,拎着方便袋要走?夏小容终于先说话了,夏小容说:“你把碟 带上?” 敦煌没说话,继续往门口走?夏小容从床上跳下来,抓住他的背包带子把他拽 了回来?敦煌转过身看见夏小容光着两条腿,准确地说是光着整个下(禁止),他 看见她两腿之间的那团黑?夏小容拿过敦煌的手,放在自己的光腿上,然后向内侧 移动,敦煌感觉到了毛发的鬈曲?清洁?光滑甚至油亮的光泽? “我们好了十年,”她幽幽地说,用另一只手去摸敦煌的夹克拉链,轻轻地上 下拉动,她喜欢听拉锁走动的声音?“我现在只想回去,有个家,有自己的房子和 孩子?我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 敦煌对她笑笑,说:“应该回去?”他的手还在她皮肤上,她也冷得起(又鸟) 皮疙瘩?天气预报说,又来沙尘暴了,气温开始降,也许明天又会回到冬天? “把碟带上,”夏小容又说,“卖完了就打电话,我给你送去?” 敦煌想了想,说好,把手抽出来去拎整理好的那包碟?有普通碟,也有毛片? 大大小小三个包,他像远行的游子出了门?临走时看见夏小容的眼泪终于掉下来? 楼下的风大得要死,一下子就把敦煌吹歪了?他想去看楼上的窗户里夏小容是 否把脑袋伸出来看他,他的头仰了一半又低下来,顶着风出了小区的大门?头发还 没干透,风吹进去像往头发里泼凉水?他想抽根烟?而在前些天,夏小容规定他晚 上刷完牙之后不许抽烟?为什么刷完牙就不能抽烟,他不明白?现在,他觉得这些 天积攒的烟瘾赶一块儿犯了?他在抖动的路灯底下跑起来,找了个避风的墙根才点 上烟,包扔在脚边,一屁股坐到地上?连抽了五根烟盒就空了,还想抽?已经夜里 十二点多,敦煌拍着凉屁股站起来,决定去买烟? 路上几乎看不见行人,有限的几个也缩在车里,那些车穿过大风像一个个怪异 的孤魂野鬼?杂货店和超市都关着门,北京繁闹的夜生活在这个大风天里被临时取 消了?敦煌怎么也想不起来哪个地方有彻夜不眠的超市?他在北京两年了,自认为 对海淀了如指掌,没想到天一黑下来,完全不是那回事?白天再熟悉有个屁用,那 只是看见,真正的熟是夜晚的熟?现在夜晚来了,敦煌两眼一抹黑,他眼睛里的黑 比北京的夜还黑?他就背着一个大包,提着两个包沿着马路走,走到哪算哪,直到 看见灯火通明的超市? 凌晨一点半的时候敦煌找到了,买了两包中南海?在一个避风的墙角迫不及待 地连抽了六根,抽完之后感到了冷?累和困?两点了?敦煌考虑要不要找个地方睡 一觉?这时候大部分旅馆都已经关门,他也想不起附近有哪个廉价的小旅馆?他只 想简单地睡一觉,一张床就行,只要付一张床钱的旅馆?想来想去依然两眼一抹黑? 敦煌觉得有点失败,这就是北京,混一辈子可能都不知道门朝哪边开?鉴于不能确 定住一夜的费用,其实只是半夜,敦煌摸摸口袋里那点可怜的钱,决定不找什么旅 馆了?先熬着,熬到几点算几点,天总会亮的? 敦煌在大风里走走停停,嘴里源源不断地落进沙尘?在这个夜里,他得用莫名 其妙的事情把时间打发过去,他就看风,看树,看地面?高楼?招牌和一切可以看 见的东西?他发现大风经过树梢?地面和高楼的一角时被撕破的样子,和故乡的风 像水一样漫过野地丝毫不同?北京的风是黑的,凉的;老家的风是淡黄的,暖的? 然后就抽烟,沙尘混在烟味里,嘴巴干涩而麻木?敦煌慢慢地走,到了三点半钟整 个人有点呆掉了,木,像块凉透了的木头?他觉得身体越来越轻,浑浊不堪的轻, 要不是三个包坠着,可能早就跟着风飞起来?现在他想找个地方躺一下,五分钟也 好?他已经走到了一个自己也认不出的地方?前面有个卖早餐的简易小屋,斜在一 家店铺门前的人行道上,屋檐伸出来挺长?敦煌想躺到那个屋檐底下? 早餐屋的门窗紧闭,因为背着路灯光,看不清里面细小的东西,但整体上的空 荡荡的昏暗还是能分辨出来?看样子已经废弃有些日子,要不也不会斜在路上?敦 煌推推门和窗户,都关得挺严实,他在想要不要找块砖头把玻璃敲碎,睡在里面好 歹避点风?没风会好过得多?没找到砖头,正想用胳膊肘捣出个洞来,一辆汽车在 附近拐弯,灯光打在店铺的白铁卷帘门和窗玻璃上,光反射到早餐屋的玻璃上,敦 煌看到了玻璃上的一个洞?他把手指伸进去,摸到了窗户的插销,拨一下,窗户竟 然打开了? 卖早点的窗户足够大,他先把三个包递进去,然后从窗口爬了进去?满屋呛人 的灰尘味,起码半年没用过了?两只眼逐渐适应屋子里的光线,敦煌发现墙角有一 堆报纸,突然明白了,这地方一定有人待过,很可能和他一样,临时过了一夜?越 想越对,玻璃上的那个小洞应该也是那家伙敲出来的? 他把报纸摊开,铺上他的呢子大衣,躺下来,身上随便盖了件衣服?风在屋外, 从小孔里进来的可以忽略不计,敦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先来的那家伙头脑也 不错啊,敦煌生出了惺惺相惜之感,那家伙是个流浪汉呢,还是和他一样,是个突 然间无家可归的人,或者干脆是个迷路的女孩?猜不出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就 是那人也在这里住了一夜,或者两夜甚至更多?敦煌对自己的这个结论很满意,在 黑暗里笑了,头歪一歪,睡着了? 一夜好觉,梦都没做?睁开眼世界一片明亮,阳光大好的天气,车声?人声涌 进来?北京恢复了正常的乱糟糟的热闹?敦煌坐起来,动一动嘴觉得满嘴沙尘,像 吃了一夜土,连吐了十来口唾沫才清爽些?屋里铺着厚厚的一层灰尘,比他昨天晚 上看见和想象的要多得多?敦煌觉得足够清醒了就站起来,拉开窗户,门前不时有 行人经过,几步外有个大妈在卖煎饼果子?风停了,世界百无禁忌?行人都很从容, 扭头看这个从早餐屋里往外爬的人?敦煌对他们视而不见,拍打身上尘土的时候闻 到了煎饼果子的香味,他感到了饥饿和口渴?他走到大妈的摊子前,要了一个煎饼? 一杯豆浆?大妈开始烙煎饼时,敦煌拿起一杯压过膜盖的豆浆,插一根管子喝起来? 喝完了煎饼也做好了,上面还摊了个(又鸟)蛋? “多少钱?”他问,已经把煎饼送进了嘴里,烫得他直想蹦? “不要钱,”大妈说,“送你的,吃吧?” 敦煌脑子有点短路,接着就明白了,一把将煎饼摔在地上,然后从口袋里掏出 十块钱拍在摊子上,说:“我他* 的不是个要饭的,不要人可怜!”拎着包就走, 大妈在后面说哎哎,钱,敦煌没回头?他的腰杆僵硬挺直,步子迈得像个悲壮的大 僵尸?又有人从他身边走过去了还回头看他,他们奇怪这小伙子为什么满脸亮堂堂 的眼泪?敦煌不管他们,继续直直地往前走,在拐弯的地方遇到一个交通用的大圆 镜子,他在镜子里看见了一个陌生的自己?满头满脸的尘灰,不算长的头发变成灰 白色,眼泪经过的地方一道道水槽,一个大花脸?夹克吊在身上,左边高右边低, 圆领毛衣也这边松那边紧,裤子皱得不像样,低头看见脚上的鞋子仿佛刚从沙漠里 出来?不是流浪汉是什么?不是个乞丐是什么?三个包也难看得要死?敦煌抹把脸 往回走?卖煎饼的大妈在低头给别人烙煎饼? 敦煌说:“大妈?” 大妈抬头看看他,又低下头做煎饼,跟没看见似的? “大妈,对不起,”敦煌机械地点着头,“您别生气?我,想再买一个煎饼和 一杯豆浆?” “等这个烙完吧?瞧你这小伙子,冲的?” 敦煌谦恭地笑笑,又说对不起? 现在的问题是找住处?房子暂时租不起,北京的房东刁得不行,都要求季付? 半年付甚至年付?一下子拿出起码三个月的房租,除了卖身他没别的办法?所以他 想先找个按天或者按周算钱的房子,最好是床位,一间屋四个人或者更多,越多越 好,多一个人就少花一点钱?敦煌去了北大,三角地那里这类广告铺天盖地? 离北大不远的承泽园的一个地下室,四个床位,每个每天二十五块钱?敦煌约 好房东在北大西门见面?一个四十来岁的病恹恹的瘦男人,腰有点弓,昨晚的大风 把他吹上天应该问题不大?穿过蔚秀园,过一座桥就是承泽园,敦煌一年前交货时 来过这里,园子里有棵连抱的老柳树,肚子是空的,能钻进去一个人? 地下室不大,有种阴森的凉,摆设像一间逼仄的学生宿舍?两个学生用的高低 床基本上就把空间挤满了,其余的地方只能放一张小桌子和一个盆架?桌子上放点 小杂物,毛巾牙缸啥的都放在盆里?三个床位上已经住了人,还剩一个上铺?行李 箱都塞在床底下?房东说那三个都是来北大听课的,准备考研究生,绝对安全可靠? 但敦煌感觉极其的不好,好像在哪部恐怖片里见过类似的房间?他不打算住这里, 就随口压了价,说住一周?房东及时地答应了,然后神秘兮兮地说,他们三个回来 了你可别说是二十啊,他们都交二十五? 敦煌想了想,住就住吧,总比早餐屋舒服点?“好,我就说三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