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二天,登锁决定让女人待在家里,自己出去找事做。他想了想,还是不能学 无头苍蝇,就又去了劳务市场门口,与一大群瓦匠木匠混在一起。不过此时他已不 敢摆出气势,怕揽到不在行的活儿。心里一犹豫,手脚便赶不过人家。周围的人少 了一些,又少了一些。剩下的人渐渐不安,都大了眼睛不停地东张西望。登锁站在 那儿,气愤地想,这城里热热闹闹的,各种事情像田里的秧苗一样多,可怎么就没 有耗力气的活儿呢。 终于有人沮丧了,把身子蹲在地上。登锁丢口气儿,也蹲下(禁止)子。他瞥 见旁边蹲着的人从衣兜里摸出一支烟,叼在嘴里,又从裤兜里抽出一卷报纸,展开 了看——原来是《都市早报》。这报纸登锁眼熟,以前掏钱买过几次,上面啥事儿 都有,挺抓人的。现在,旁边的人撇开其他文字,直接去看招工信息。他看得很慢, 吸一口烟,看几行字。登锁也想知道招的什么工,长了脖子凑过去。旁边的人盯他 一眼,从一叠报纸中抽出两张给他,有点打发的意思。登锁把两张报纸前后粗翻一 下,再细细地看。他看到一块出门旅游的文字,丢开了;又看到一堆阿拉伯人打仗 的文字,也丢开了。突然,一行题目“街心天使被盗,警方介入调查”跳入眼中。 登锁的眼睛猛眨两下,往小字里看,上边果然写着跟自己有关的事儿,说美丽天使 的消失使街头减少了一道风景,说市民们很生气纷纷表示不满。登锁脑子一下子凝 住,愣了几秒钟,跳起身就走。旁边的人不高兴地叫喊,我的报纸我的报纸。登锁 扔下报纸,脚步移动得又快又乱。 回到住处,登锁关上门,一屁股坐在床上。他想,我惹祸了,我成盗贼了。停 一停,他又想,警察要认识我,在设法找我呢。他抬起头,看一眼铜像,丧气地低 下。他对自己说,到底是女人,招惹不得呀。 登锁站起身,不知干点儿什么好。他茫然地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看见桌子上的 茶缸。他端起茶缸,是空的,便在水龙头下取了水,咕咚咕咚喝下。凉水使他稍稍 清醒。他想城市这么大,警察要找一个不认识的人,并不是容易的。问题是女人老 站在家里,又没法让她躲起来,迟早会被人撞见。唯一的办法是把铜像切开,变成 一块块铜料。铜料不是女人,女人不见了,他的担心也不见了。 主意打定,登锁从杂物抽屉里找出一把榔头,对准铜像敲了敲。清脆的声音响 起,但响得厚实。铜像虽是空心,却不是榔头能对付得了的。登锁想了想,重新出 门,寻到五金商店买下一把钢锯。钢锯有点贵,让他吸了吸嘴,但想想铜料总归可 以换钱,又顺了气。回到屋,他把铜像周身看了一遍,觉得可以先从胳膊下手。这 胳膊又圆又细,轻轻一握,能含在掌里。 登锁拿茶缸取来水,把锯片打湿,然后叉开双腿,把铜锯架在胳膊上,开始拉 动。两种金属咬在一起,发出呜呜的声音。声音响了片刻,登锁凑近一看,仅裂开 浅浅的缝隙。看来铜像顽强着呢。不过浅浅的缝隙还是给登锁添了气。他不怕用力 气,他的胳膊比这细胳膊要壮粗好几倍,再说他已两天没好好干活了,身上的汗水 憋得慌哩。 登锁脱掉衣裳,两条胳膊上的肉疙瘩亮了出来。他一用劲,肉疙瘩便变得硬邦 邦的,好像皮肤下藏着拳头。这拳头随着锯片的来回拉动一突一突的。不多一会儿, 汗水漫漫渗出,在身上涂了一层油。登锁歇了手,瞧瞧那缝隙,已深进去一大半。 他想,每样东西都有自己的本领,现在该用上榔头了。他取过榔头,攥紧了使力挥 去,咣的一声,铜胳膊歪了;又咣的一声,铜胳膊弯向身后。他伸手一拧,胳膊离 开女人,到了自己手里。 登锁把铜胳膊掂了掂,又用手掌捋一遍,丢到床上。一条胳膊已费了不少时间, 要把一整个铜像变成互不相干的散件,得搭上一大堆时间呢。登锁突然觉得口渴, 肚子也提醒似的叫了起来。不知不觉,已到午饭的点儿了。 登锁不愿意自己做饭,就套上衣服,出去到附近的小店买了两个馒头。犹豫一 下,又要了一瓶啤酒和一包花生。他边往回走边啃馒头,进到屋里,馒头已经吃完。 他坐在床边,一口咬开瓶盖,嘴巴粘着瓶口久久不放。放开时,啤酒下去了一截。 他舒口气,抓了几颗花生米扔入嘴里,然后抬眼看了看铜像。此时的铜像不一样了! 登锁愣了愣,心里慌了一下。一个好看的女人,一个只在电影里才能找到的女人, 突然就失掉一条胳膊了。 整个上午,登锁心急,眼里只有铜像。不知怎么,现在女人又回来了。铜像变 成了女人! 眼下这个女人,仍然飘飘的,妙妙的,把全村女人的好眼好鼻拿出来,再加起 来,也不一定比得上的。怪不得城里人管她叫天使。天使应当是该有的都有着,该 好的都好着。可现在,女人的右边断了臂,自己的目光在那个地方老是扑空。不用 说,这条胳膊对女人很重要。伸出去,能摘花采叶。抬起来,能修理脸面。有的时 候,还要柔柔地放在男人胸膛上呢。这样想着,登锁忍不住又看了女人一眼。他看 到女人脸上有些哀哀的东西。 登锁心里难受起来。他举起瓶子,把剩下的啤酒慢慢倒进喉咙。他想打个嗝, 嘴巴张一下,发出来的却是一句骂:你他妈造孽呀!他站起来,走到女人背后,一 把搂住她的身子。他的心里忽然有点酸酸的,又有点暖暖的。 过一会儿,登锁松开女人,拿回床上的那条胳膊,往她右边比划。他想接回胳 膊。他琢磨许久,没别的办法,只能用布条包扎。他弯了身开始翻找,很快找到一 条红色破背心,噗地撕下一条,然后架好胳膊,使力绑住断裂处。 现在,女人又长出了胳膊,只是有些垂,看上去受了伤的样子,红的布条则像 染了血。登锁坐回床沿,不说话。瞧一眼女人,女人也不说话。登锁觉得,女人心 里是又高兴又不高兴的。高兴,是明白他心疼她,让她身子变周全了。不高兴,是 因为他到底弄伤了她,她身上有了痛处。登锁想,我不该再亏欠她了,我得把她送 回去。这个念头一起,他以为自己会吃一惊,但他没有。既然不再伤她,总不能让 她老在家里待着。 登锁踏实了,似乎心里飘着的东西有了着落。同时,躲着的困乏趁机泛上来。 他往后一仰,眼皮弹几下,迷迷糊糊地睡去。 夜沉到一半时,登锁又用被单裹住铜像,横在自行车后座,推着车把往外走。 先经过的两条小街,因灯光暗淡,有人迎面走过的当儿,还看一眼车后座的东西。 进到大街上,眼里亮敞了,反而没人去留意他和车子了。登锁想,再用半个钟头, 把铜像往原来的地方一放,事情就算过去了。这几天耽误的时间,就当作不小心弄 丢了,日后使使劲给补回来。 路面上站着一长溜街灯,灯光是橘子色的。橘子色的灯光把登锁和车子和铜像 一块儿投在地上。登锁看着影子们一会儿变浓一会儿变淡,一边在心里催自己走快 些。走着走着,突然“啪”的一声响,把登锁吓一跳。低头一看,车胎爆了。登锁 定在那里,不知怎么办好。过了几秒钟,他回过神来:这是在街上,不能不走的。 他端着车把,使劲往前挣。车轮涩涩的,发出沉闷的声音。走了十多米,车子吃力 地一斜,铜像滑在地上。 旁边人行道上走着一对年轻男女。他们手捏着手,心里正甜着,忽然见旁侧有 一民工摔了东西,样子恼恼的,忍不住发一声笑。笑过了,本来应接着往前走,那 小伙子却发了善心,奔过去要帮民工的忙。姑娘只好跟了上去。 小伙子看看民工,木着身子在发愣。小伙子说,别傻着呀!说着径自搂了地上 东西往上提,东西没提起来,自己差点摔一跤。小伙子冲姑娘笑笑,不好意思地说, 挺沉的。这时姑娘见地上还搁着一样小东西,就蹲身捡起。她瞧了瞧,稀奇地说, 是手臂呢。小伙子吃一惊,凑过去一看,说什么手臂呀,是铜的。姑娘说,铜的也 是手臂嘛。小伙子似乎想起什么,弯身去剥被单,剥了几下,露出一颗女人脑袋。 小伙子研究着说,这是不是报上说的街心天使?姑娘说,不会吧,天使躺在这里干 什么呀?他们疑问地抬起头,看到了一张惊慌的脸。 登锁转身就跑。他一跑,抓贼的叫喊声在后面响起。一辆出租车轻轻滑过,掉 个头,拦在他的前面。又一辆出租车跟上来,堵在他的一侧。刚才不搭理他的出租 车们,现在约好似的围聚过来。喇叭声一声跟着一声,喧闹成一片,同时雪亮的灯 光齐刷刷打在登锁身上,钉住了他。 登锁硬了身子站着,眼睛被晃得无法弹开。他抬起手,乱乱地挡住了脸。 (两天后,《都市早报》在社会版登载了题为“天使变成维纳斯,市民勇擒盗 劫犯”的详细报道。为了引人注目,又在头版做了导读提示。提示文字称:自街心 天使被盗后,公共场所的治安成了市民们议论的话题。警方从调查全市各废品收购 点入手,获得重要线索,基本锁定不法分子的落脚方位。在此情形下,不法分子仓 皇出逃,企图转移铜像,不想被警惕的市民发觉,上演了见义勇为的感人一幕。详 见1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