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随着时间推移,社会演变,前台的演出不断更变,可是很奇怪的;后台,化妆 间总还是那样——有魅。民间流行的灵异故事里头的小红孩,就是说一个穿红肚兜, 扎冲天辫的小娃娃,不论日间夜间,倏忽出,倏忽人。她的家一定是在剧场的化妆 间,任哪个衣箱里,都可以让她寄身。箱盖一开,她便出去周游。一会儿骑到人家 房梁上,一会儿倚在人家被垛上,人问谁家的孩子,她嘻一笑,不见了。问的人再 一想,谁家的孩子也不像,谁家孩子有这般如漆的眉眼,还有红肚兜的鲜亮,像是 年画上下来的——这就有点接近了。这小红孩不定带给人凶还是吉,可人看见她, 会一激灵,也不知是害怕,还是欢喜,心跳跳的,想:是它?又好像认识它,一个 旧相识。我就觉着它是化妆间里的鬼精灵,那里要不是乱,一准儿会发现它的行迹。 等到戏散场,人走尽,电拉闸了,化妆间里静下来,暗影地里,不知蛰伏着多少个 小红孩。从很古的时候过来,淌过时间河,它们的身体很轻,扒着片树叶就能顺流 而下,化妆间里的千面人,就是它们的魂魄,随你信不信。 像我们团,从旧戏班子的前身演变过来,就好比那种老宅子,俗话说,阴气重。 换句话,就是有历史感。我们的衣箱道具箱上,印的还是老名字,那老戏种,式微 得,听也没有听说过。戏校里最后的一班人组了剧团,挂在这个地区市辖下,没过 几年,剧团就更了名,改成歌舞剧综合的文工团。可是,那老底子,总是泛上来。 我们团,就是有股陈味。不止是方才说的,旧家什,还有旧人,连新进的人也染上 了古旧气。比如说,舞蹈队的练功服,不是窄紧可体的款式,而是一律肥大的灯笼 裤,用灰棉布做成,想来也是旧班子余下的布料和裁剪师傅。舞蹈教练是过去的武 功师傅,依的是戏曲教法,还是农人做庄稼的规矩。天不亮,脸不洗,头不梳,就 到扶把上压腿,下腰,再排了队拉开山膀踢腿,绕场三圈,解散吃饭。声乐也练早 功,到路对面废黄河边上喊嗓,要听水波折射的回音。现代声乐法却讲究共鸣的, 于是,旧派的对了水面喊,新派的调转身,对着人家的后墙,再用手罩了耳朵, “咪咪吗吗”地练。路人经过,就说:剧团的练功呢!不说“文工团”,而是说 “剧团”,又是保留了旧有的称呼。练乐的时候,习惯听鼓点,不看指挥。指挥是 新分来的艺术系毕业生,简直与他们无从说起。就这么练将出来的歌舞乐队,新旧 混淆,而且旧胜于新。倒不见得新的没势力,其实是旧的不入时,显得乖戾突兀。 连妆都化得不一路,旧师傅描的眉眼,是脸谱里的俊扮,新老师则是写实的风格, 你说哪个跳眼?到地区八个县挑来的小女学员,乍看都是黄巴巴的脸,个头也不整 齐,细打量则发现,眉宇间多少有着乡式的风情,挺会做眼神。男学员呢,不是英 俊的一路,是标致,有一些男旦风。旧人们的审美就是这样,有一种妖媚气,他们 推出的美人,怎么说呢?实在暗淡得很,只一双眼睛,长长的,眼梢向上挑去,乜 斜着看人。还有蜂腰,紧紧收进去,髋骨高高的。等我们进团时,美人已不在了, 说她不适合新歌舞。事实上,人们私底下说,是因为,她沾谁,谁就不行。她调去 哪里了呢?调去了招待所。于是,人们暧昧地笑:那地方适合她,床多。这么说来, 旧人们以为的美,多少有些伤风化,就是说不规矩,或者说,狐媚。 老戏班子里,有这样的说法,戏班子最招狐狸精,常会附人身,以女身为多。 照这样的说法,那旧美人就是狐狸精附身,并且,已经被逐出去了。可是,会不会 有下一个呢?老戏班子就是阴气重,历史的沉淀物多,不像那些新团体,朗朗乾坤, 神清气爽。相比之下,人的脸色都是晦暗的,难道是罩着历史的阴影?他们的生相 多有点怪异,女相似方才那位作代表,就不再列举,专说男相。那当家的小生,生 了一张青白的窄条脸,五官纤细,几近平淡,但很宜上妆。既可扮才子,又可扮佳 人。一名武生,是上宽下窄的脸,幼时出过天花,留下麻斑。练功太过的缘故,他 的身量不怎么匀称,个头不高,肩膀却格外宽。要说是近乎丑陋,可行动走路,有 一股剑气,凛凛生光。还有一位,当年大约是习花脸的,生了一张平展的阔脸,样 子很有些颟顸,就好像半瞌睡。细看却像石佛,有慈悲的相。还有一个长着女人似 的水蛇腰,走路一波三折,脸形却很见轮廓,顶一头鬈发,因其黑,诨号“黑玫瑰”, 不晓得原先科哪个行当。到了文工团的时代,他们几乎一无二律统统跑龙套,匪兵 啊,团丁啊,也有红军战士、乡亲,但还是跑反面的更像。怎么说,他们的形象太 有色彩,也是“旧”的意思,和时代脱了节。再说那些乐手,就更有性格些了。好 像乐器这东西,更磨人的心智,他们都很狡黠呢!他们中间最拔尖的一个,很奇怪 的,脸上也有麻斑。一场天花,就像天谴似的,让他们得了道,成了,人精。他习 的是中胡,我们这转型期的乐队,编制残缺得厉害,只能以中胡替代中提琴,音色 相差甚远。指挥只觉得中胡刺耳,一再要求轻、轻、轻,他回答说:好,我一定让 你听不见!学习会批判修正主义,他的发言是:修正主义是不好,要去偷马列主义 的外衣,马列主义也不好,为什么不把自己的外衣看好了!他们均来自地区辖下的 八个县乡下,又都在乡下安了家,农忙时全要回家,其实一半是农人,一半则为手 艺人,半乡半城。既有天生成,又有后养成,内涵就很深。那一年夏季,沟里涨水, 竹笛手的小儿子去割猪草,膛水时被冲走。事先人们都担心,这一场大悲恸,不知 将他毁成什么样子。不料,等他回来,新剃的板寸头,新做的衣服,刀条脸上悲喜 不见。那双北地人的单脸细眼里,不知有多么深,深不见底。他们外表有些钝,是 黄河流域平原人的相和气质,事实上,一个个都很锐利,只是不出手罢了。要知道, 他们可是刘邦的后人乡党。这么说来,我们团的前身,戏班子的古旧气,一追溯, 就追溯到风水地脉上去了。 其实,我们团进了几茬新人,有省艺术院校的毕业生,有大城市下放的文艺干 部,有依着新歌舞标准招收的学员,到了我们,就又有了知识青年加盟。可那旧戏 班子的积气还是厚。举个例子,我们乐队的长号手谈了个对象,两情相悦,对象家 却死活不能同意,理由是闺女不嫁吹喇叭的。无论你怎样革新,人家还是把你看旧 了。就像前边说的,人们就是不叫你“文工团”,要叫“剧团”。那旧戏班的底, 根扎得很深,犁几遍也翻不透,隔年的庄稼里,又绿生生地间出来。事实上,还是 和风水地脉有关。地区文工团,就是和底下八个县的生计连在一起,俗话说的接地 气。招人基本从八个县招,演出,基本在八个县巡回,大提琴小提琴都被乡人叫成 “大老鳖,小老鳖”,你有什么办法?你给他们演全场《红色娘子军》,反响最热 烈的是家丁“老四”的舞步,“喜人”,就是诙谐的意思。抗日的节目,也是日本 兵的旋律“喜人”。大众的口味总是谐谑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