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陈青走到砖窑厂时,听见了羊绝命的叫喊:咩咩咩咩——咩咩咩——咩咩—— 咩——一声比一声凄厉,一声比一声微弱和短促。陈青想起了那个正午在红蓝巷看 到的驴,眼睛不由得湿了。 水泥电线杆子下围了一圈的人。人们大都衣着暗淡、破旧。炽烈的阳光把人晒 得耷拉着脑袋,好像一只只软化了的蜡烛。羊不叫了,空气中洋溢着浓郁的血腥气, 看来宰羊人已经开始剥羊皮了。陈青走到母亲身后,悄悄地拉了一下她的衣襟。母 亲回过头,她们彼此吃惊地张大了嘴,说不出一句话来,因为她们都从对方的眼里 看见了泪花! 枯瘦的宰羊人已经把羊皮剥了一半,刀子在皮肉之间的白色薄膜中飞快地游走 着,发出嚓嚓的声响。那根绑过羊的水泥电杆的下端,污血斑斑。血迹看上去深浅 不同,看来有的是已经凝固的,有的则是刚溅上去的。陈青想这根电杆上的灯,一 定因为目睹了这样的情景,而在夜晚发出寒冷的光来。两张白地印着粉红色字迹 的机票的底联,相挨着摆在马每文房间的床头柜上。它们就像一封言简意赅的公开 信一样,昭示着马每文双休日的行踪。 那是两张刚刚用过的机票,一张是星期五由寒市飞往大连的,另一张则是本周 一早晨由大连返回寒市的。机票的姓名栏中清晰地打印着马每文的名字。 马每文去大连了,那是他和陈青谈到“第三地”这个话题时,他曾用玩笑的方 式流露过的一个向往之地。 第三地,也就是“他地”之意,这是近些年情人们幽会最喜欢用的一个隐秘用 语。有一个民间诗人曾这样描述过第三地:第三地,第三地,我们的浪漫之地, 狂野之地;第三地,第三地,我们的真我之地,销魂之地。陈青既看到了周围的 朋友奔赴第三地的那种神秘的喜悦,也看到了他人因第三地的存在而伤心欲绝的泪 水。她套用这首诗的格式,抒发了这样的感受:第三地,第三地,别人的哀愁, 我们的欢乐;第三地,第三地,自己的天堂,他人的地狱。陈青最好的女友、《 寒市早报》新闻部的首席记者张灵看到陈青这样描述第三地,便用悲天悯人的口吻 叫了她一声“青妹”,说,你也太老土了,就你这想法,只配在“菜瓜饭”吃点粗 茶淡饭了! 粗茶淡饭有何不好?陈青说。 张灵不是报社中最漂亮的女记者,但她的气质却是最动人的。她有一米七二的 身高,肩削、臂长、腰细、胯宽、腿直,天生就是一副衣裳架子。除了身材,她丰 盈的脖颈,圆脸上的浓密、漆黑的眉毛和那双顾盼生辉的笑眼,以及宽阔、润泽、 唇角微微上翘的嘴巴,都是摄人魂魄的。如果说不足,她的鼻子有些塌,耳朵小了 些,与她大气的五官有点不太协调。 张灵喜欢穿纯色的衣服,黑、白、紫或橘黄,她的发式会随着衣着的不同而变 化。若是穿黑衣白裤,她会让乌黑油亮的发丝自然披散着;如果是一袭紫裙裹身, 她会把长发高高绾起,露出光洁、明净的额头;而如果是橘黄的短衫配上一条黑色 长裙,她会用纯棉的白手帕束上一条马尾辫,看上去帅气而奔放。 张灵比陈青大两岁,已经四十了,可她至今未婚。她声称哪一年绝经了,才会 考虑婚姻。 如果问寒市报业集团中哪个记者换房换车最频繁,那一定非张灵莫属了。没人 问她哪来那么多钱购置家产,张灵对钱的来源也秘而不宣,但大家也能猜个八九不 离十。张灵在新闻部主持每周一版的“企业家风采”,这是个有广告性质的版面。 被采写的企业付给报社五六万不等的钱,然后由张灵执笔写上三四千字的宣传文稿, 配上企业家的照片,整版推出。张灵在为报社带来效益的同时,大概也给自己带来 了效益。她的房子由东郊的两室一厅换成了市中心的三室一厅,两年前又由三室一 厅换成了开发区的一套拥有大片绿地的复式结构的单元房。在汽车上,她更是不肯 落伍,一路更新,如今驾驶的是一辆雪青色的四轮驱动的进口大吉普,她常在假日 时开着它去附近的旅游点,冬季滑雪,夏季漂流。坐在她身旁的,总归是男人。她 换男人比换房换车要频繁多了。那些男人大都是已有家室的成功人士,这类人跟张 灵在一起,多数是图个新鲜刺激,所以相互厌倦也快。 陈青最早听说“第三地”这个词,就是从张灵那里,那大约是八年前吧。在一 个雪花飘飞的周一的上午,张灵穿着一条黑色薄昵裤,一件宽松的咖啡色棒线毛衣, 脚蹬一双棕色休闲牛皮鞋,风姿灼灼地出现在陈青面前。张灵笑微微地将一个长条 形的蓝色丝绒首饰盒放在陈青的桌前,小声说:送你的。陈青打开一看,那里面躺 着一串银白色的珍珠项链,它们看上去像是一行凫游在碧蓝海面上的天鹅。接着, 张灵又把一张机票悄悄展览给陈青看,是由海南岛的三亚飞往寒市的打印着张灵名 字的机票。陈青迷惑不解时,张灵扯过一张纸,在上面写了一行字:我去第三地了。 陈青不明白什么叫第三地,她在“第三地”下划了道横线,缀上一个问号。张 灵的脸上还泛着热带阳光照拂后留下的印痕,她撇了撇嘴,带着半是轻蔑半是同情 的神色看着陈青,然后趴在她耳边轻声说:傻瓜,第三地就是鱼水之欢之地啊。 陈青还记得,她当时觉得脸颊发烫了,好像去第三地与人幽会的不是张灵,而 是她自己。 张灵对陈青说,第三地虽然指的是“他地”,但不一定是远离自己生活的地方。 比如两个同在一座城市的情人,也可以在这座城市不为人知的地方开辟一处“第三 地”。 在陈青的心目中,“第三地”就是家庭这个安乐窝以外的“野窝”,所以从一 开始,她就不喜欢这样一处纵容人欲望的地方。 可是谁又能想到,陈青最热烈的一次恋爱,却与她内心最为隔膜的第三地有关 呢? 七年前的秋天,寒市开发区新建的紫云剧场竣工了。在剧场首次接纳观众的日 子里,将上演柴可夫斯基的芭蕾舞剧《天鹅湖》,由俄罗斯的一个著名的芭蕾舞剧 团演出。陈青提前跟张灵打了招呼,让她去搞两张票来。一般来说,报社派发给记 者的观摩票,都流入了新闻部或是文体部的田地。副刊部呢,它就是一块地处偏远 而又贫瘠的土很难有肥水流到这样的地方。 张灵拿给陈青的票,是第三排居中的,这是观赏效果极佳的一个位置。 陈青那时还住报社的集体宿舍,与她同室的是文体部娱乐版的杜雅鹃。杜雅鹃 比陈青小七岁,天性活泼,每天以追踪国内外乐人物的花边新闻为乐事。她身边的 男友多,每逢陈青周末回曼苏里,杜雅鹃都会带男友回宿舍过夜。有一回陈青从曼 苏里回来,发现自己的床单被弄得皱皱巴巴的,上面还溅了一片水色的污痕,陈青 为此和杜雅鹃发了脾气,说你们干吗要在别人的床上做那事?杜雅鹃理直气壮地说, 我男友说你的被子里有股香气,他往那里钻,我能不跟着上那张床吗? 陈青无言以对。她就是在和杜雅鹃闹了不和的那天傍晚去紫云剧场的。路上她 把此事说给张灵,非但没有得到她的同情,反而招致一顿奚落:你如果周末不回曼 苏里,也找一个男友来住,你的床单就不会弄上别的男人的脏东西了!真可惜你妈 给了你一副好皮囊,简直是在浪费青春!你说说看,你是不是都没接触过男人? 张灵的话,让陈青想起了埋藏在心底的一个人,她的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 陈青初恋的朋友,是她的大学同学。不过不是一个系的,陈青学的是中文,而 他是地质系学考古的。他是个肤色黝黑,性情开朗的人。大四实习的时候,陈青去 了广播电台,而男友去了内蒙古。他们分别的前夜,两个人来到校园的东草坪,像 许多恋人一样躺上去。夜深了,草坪上的人越来越少了。他们仰望夜空的时候,发 现一颗流星闪过。它划出一道妖娆而美丽的弧线后,瞬间就寂灭了。流星的消逝让 陈青觉得寒冷,她钻进了男友怀中。男友紧紧地拥抱着她,贴着她的耳朵急促而热 切地说:明天我们就要分别三个月了,我想要你。陈青明白他说的这个“要”指的 是什么。他们来到草坪北侧的一片柳树林,婆娑的柳丝为他们垂下天然的绿色帷幔, 他们在那里成为了男人和女人。实习结束后,陈青回到了校园,但男友没有回来, 他在考古途中坠下山崖死了。一个年轻的生命那么猝然地离去,使刚踏入社会的陈 青觉得前途一片暗淡。原来生命可以像休止符一样骤停!不过音乐的休止符后往往 会出现抒情的华丽乐章,而男友带给她的情感的休止符的背后,却是无边无际的落 寞和空寂。她对他谈不上刻骨铭心的爱,甚至她能那么自然地把处女的贞操交给他, 也完全由于那颗流星带给她的寒冷使然。她没有想到,得到的,是更深的寒冷。 陈青是那种感情内敛的人,所以即使对自己最好的女友张灵,她也没有透露过 这段隐秘的情感。但她知道张灵是聪明人,她的泪水如同文字,让张灵感知了她曾 经历的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