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盼星星,盼月亮,小媳妇终于盼回了俊情郎。 老爷子派部队吉普车从火车站把儿子接回来。家里母亲、妹妹、以及于小庄这 个未来儿媳妇,早已做好一大桌子酒菜,迎候在饭桌旁边。互相盼了那么久的情哥 情妹妹,此时却有点不敢互相正眼看,好像生怕被父母大人们笑话、把心事揭穿似 的。他们岂知老头老太太是多么老的两头老姜啊!组织上给老头说亲的第一天,俩 人一见面,一对上眼儿,当晚高粱地里老头儿就把老太太办了。他们家的大哥,就 是那晚上创造的。轮到如今这小儿子和对象俩,吃饭时还眉来眼去、扭扭捏捏的, 简直小儿科。 按理说,吃完了饭,于小庄应该提出走了。情郎已经回家来,她再住在这里, 理论上应该说比较不方便。可于小庄怎么能舍得走啊!她把高积云的模样还没看够, 这半天连手还没得拉一下呢!她自己不主动提走,高积云的父母也不好说让她走。 最后终于磨蹭到必须该睡觉的时候了,老太太轻描淡写下了个旨意,让小庄和小女 儿住一个屋,高积云还住他自己的屋。平常他不在家的时候,都是小庄一个人睡在 高积云走后空出的屋里。 老太太以为这样就能有效地将某些不该发生的事情阻断,其实这等于火上浇油, 等于是把一块肉不是放在嘴里,而是放在嘴边。想吃到嘴的垂涎欲滴的快乐远远大 于已经吞咽嚼烂咽下去的时候。其实老太太也没怎么想阻断,也明知道生米做成熟 饭是一半天的事,也就是个早早晚晚。只不过她这样一做,走个形式,以后可以摆 脱作为家长的监护干系和职责。 这一夜,该是于小庄也是高积云毕生难忘的一夜。吃过饭,又陪父母闲聊了一 会儿,兄妹及准媳妇三人回楼上各自房间躺下睡觉。被人为阻隔住的两情人,都在 瞪大眼睛,辗转反侧,火辣辣的思念着一墙之隔的那个人儿。于小庄穿着布睡裙, 挨着他的妹妹睡在一张大床上,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等啊等,只等着听她妹妹 传来熟睡的呼吸声。她听见隔壁的门悄悄响了,似乎有脚步声轻轻走来,到了他们 这间屋门前,停下。小庄紧张得心都快要不跳。然而,什么也没发生,脚步声似乎 顺过道滑过去,不一会儿传来卫生间抽水马桶的哗哗声。她长出了一口气,忍不住 自己也要起身上厕所。等她光着脚,下地来,摸黑拉开门缝,悄悄出去看时,四处 静悄悄的,什么人也没有。她又忍不住蹑手蹑脚来到隔壁房间门前,伫立凝听,紧 张得心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手伸出去,又缩回来,又伸出去,再缩回来,就是 不敢碰那扇门。正犹豫间,忽然听得他妹妹发出一声咳嗽,于小庄一缩脖,“吱溜” 一下,迅速钻进卫生间,哗地拉下冲水马桶阀。哗哗的流水声将心跳掩盖了。她坐 在马桶上,惊魂未定,尿也一时撒不出来。好不容易排出几滴。站起来,无可奈何 地回得屋去。 如是反复。是夜,他们分别都紧张过度,渴望过度,焦急过度,导致中气下降, 肾气守不住,两个多小时内,俩人分别去厕所四次,排尿数滴。一直跟着紧张聆听 楼上动静的老太太都跟着熬不住了,本来想抓到点异常响动,却不明白怎么楼上厕 所马桶总是一遍又一遍哗哗的走水。最后哗哗哗的冲得她眼皮子打架,终于负不起 了监护也许是偷窥职责,眼一闭心一横,安心睡觉去了。老头儿才不管那些闲事, 早在她身边打起了呼噜。 等到上完第四次厕所时,于小庄也有点熬不住了。借着月光看了看桌上闹钟, 已经快下半夜一点。他妹妹早就睡得像小死狗一般。这还是个如于小庄五六年前一 样的小傻大姐呢,没心思,儿女情长那些事更是一概不懂。于小庄对她的防范其实 都是多余,只不过是出于自己的羞耻心而已。放弃还是困守?就这样放弃心有不甘, 困守下去不积极行动的话,这厕所上起来什么时候是个头? 于小庄决定最后一次再借上厕所的机会起来一次。这回可真是万籁俱寂,连出 门打夜食的耗子都睡着了。她又光着脚,摸黑下地,悄悄开门走出房来。还没等她 再往厕所的方向去,隔壁房门这时却像正在等候她似的,悄无声息打开,一双大手 从里面伸出来,不由分说,一把将她拽进门去。然后门在背后又悄无声息的关上。 于小庄就觉得是一团滚热滚热的火在自己胸口烫了一下,接着就是滚热滚热的 胸膛把自己裹到怀里,裹得她站立不稳,浑身一个劲的哆嗦。接着就是颤抖的声音 和颤抖的嘴唇包抄上来,牙齿打着颤,不住地叫着:亲亲……亲亲……想死我了… … 然后就是两个高烧42度的身体拼命缠绕在一起,发疟子,打摆子,一次又一次, 死命的起伏、纠缠,死去活来…… 等到他们疲倦地抱在一起双双入睡时,已是天之将晓。于小庄已经累得摊成一 团泥,她怀着满腔失身的哀婉,献身的激动,定身的平和,紧紧拥抱着军人排长, 听天由命般躺在爱人怀里酣然睡去。高积云作为一个军人,对环境保持着足够的警 醒和战斗力。他堕入黑甜乡大概有一刻钟之久,就莫名其妙地“倏地”醒来。似有 一种什么特殊奇怪的声音缠绕着他自己。他侧耳倾听,似是有种奇怪的声音在抽动, 像夜里蚕蛹的抽茧拔丝,也像是风箱在吃力地呼扇。刚开始还以为自己还在军队营 房里,哪个战友在打鼾。待到定睛一看周围环境,看到了蜷在自己怀里的于小庄, 明白自己是在家里之后,便去找声音的来源。 是于小庄。那么一个苗条的身体,正在吃力地往外抽着声音。 那是一种有节奏的“呼噜——呼噜”,然后又是“吱——吱——吱”的声音, 是从气管深处艰难拔上来的声音,在喉头部分遭到堵截,好像在鼻腔部位又遇到逼 仄,最后出气时,就变类似于锯木头、拉钢条、老鼠磨牙、聚乙烯泡沫在玻璃上蹭、 或者牙医的电钻在牙洞里钻的那种声音。 前边我们交代过,于小庄什么都好,就一样不好,身体好看却不结实。她在新 宾乡下得上的支气管炎,由于自己不太在意,没有及时有效治疗,经年日久一折腾, 已经演变成慢性气管炎。说也奇怪,白天看不出来,嘛事不耽误,好人一个。有时 略微有点喘气费劲,别人看不出什么,她自己也习惯成自然。可是只要到了夜晚, 睡着觉以后,喉咙才像拉风箱似的,呼噜呼噜,吱——吱——吱,叫个不停。倒有 点类似于男人夜晚的打鼾症。但是她的这个气喘,比起中年男人的呼噜有过之而无 不及。她自己虽浑然不觉,旁人听起来,却会吓得要死,总以为她随时会断气儿。 高积云就惊得忘记了自己应该下地去撒泡尿,他恐惧又仔细地听了一会儿,凭 借在军队上学的简单的医疗护理知识,他终于自己单方面断定:于小庄是个哮喘病 人! 他被吓跑了。 第二天,就借口部队来电报战备演习催回去,提前返回了部队。 一家人全愣了,谁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就连于小庄自己都不知道。 高积云受了打击。他得躲起来想一想,要把前因后果仔细地衡量斟酌思考一遍, 为自己疯狂的初夜,为未来的媳妇将是一个哮喘病人。 怎么能要求他好端端一个健康人,去为一个哮喘病人担负终生呢? 他痛苦不堪,愁眉不解。 宣布分手善后的事情,高积云也是殚精竭虑。还好,高积云还算是个有良心的 人,跟于小庄断了也就断了,并没有跟外人说出真相,也没有跟自己父母公布实情, 只是说,自己在部队上又找到了中意的女子,与于小庄性格不合,算是给小庄留足 了面子。而在给她的绝交信开始也是这么写的,“经过反复思考,觉得咱们俩人性 格不合”,随后又添了几句软乎话,“自己不该莽撞做了这些事,对你不起。”还 特别将另外一句加了着重号道:“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平时 应该随时去医院检查检查身体。” 信的最后还加了两句诗:敬个礼,握握手,我们还是好朋友。 于小庄开始是蒙了,正为高积云的不辞而别突然归队而纳闷,同时也正沉浸在 对他的怀念和初夜献身的羞涩与喜悦中。突然接到断交信时,她正在他家给全家人 洗衣服,看过信后,如雷轰顶,怎么也看不明白。她这人也是个火爆脾气,暴躁之 中就想找高积云问个究竟。用他家军线挂他长途怕泄露心事。于是急火火的出来, 到邮局排长队挂长途到天津小站,要向他问出个究竟。 高积云在电话里先是支吾了一阵子,复述了信中关于“性格不合”的话,于小 庄哪能干呢!她一一驳斥,不依不饶,哭闹,喊叫,搞得电话亭旁边的人都瞅她。 在她一再逼问之下,高积云终于又把加重点号的句子口述了一遍:有空你上医院看 看病吧! 于小庄气愤地说:我看你才有病!我有什么病我看病? 高积云一看,话说到这里还不明白,只好说:你去看看你的气管炎,你每喘一 下,我都担心你要断气儿…… 话说到这里,可真够狠的。于小庄就听脑子里“嗡”的一声。她真是把什么原 因都想到了:自卑,出身不好,文化程度不高,长得黑,配不上他……就是没想到 他拿这个说事。她不由歇斯底里,大叫:你才要断气儿!你们全家都要断气儿! 于小庄一下摔了电话,哭着跑到了大街上。冬季的冷风吹硬了她的脸,她仍浑 然不觉。心头上的某块肉仿佛也在片刻之中死去了。她还是头一次正儿八经到医院 检查了一次。以前感冒伤风喘气费劲的小病,也不过是吃些川贝枇杷露之类,一挺, 也就过去。医生照了X 光,问了病史,做了心电图,听了心肺音,说她伴有心脏杂 音,心率不齐,如不注意,发展下去,后果难以预计。这个病,医学上目前没法彻 底治愈,只得长期服药维持。 她不服气,也不相信,想知道自己的气喘到底到了什么程度。那时候刚兴起用 录音机,砖头似的那种。他们家老头儿从老干室里拎回家一台,录评戏用的。小庄 把录音机拿来,临睡之前放上一盘磁带,录下自己睡觉后是什么效果。录完以后, 醒来听时,骇然惊悚!连她自己听了都吓得不轻,也就明白了这个病对他人的影响 和惊吓程度。 她失魂落魄地回家问了问母亲,说自己在家住的时候,娘听没听到过自己睡觉 气喘?娘证实了她的说法,说她自打乡下回来,每回睡觉那嗓子眼儿里就跟拉风箱 似的,一晚都不得安宁,听着那个累呀。有时娘担心她会憋过气去,不得不起身推 她一把,让她翻身换个姿势。 于小庄低头认命,从此陷入绝望式的自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