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儿子新婚后三天,携带着他的高中同班的女同学去南方打工,甩下一句话:你 们硬逼着我结婚,我就给你们一个形式,我有我的幸福追求。她什么时候愿意离婚, 我回来办手续。 儿媳妇也不愿意这桩婚事,听说她也有一个相好的同学。可她温柔贤慧的性格 拗不过她的爹妈,就泪流满面地进了这个家门。 结婚三年来,儿媳妇孝敬她两个老人,知热知冷,体贴得无微不至。里里外外 一把手,把家里活儿安排得井井有条。谁见谁爱,谁见谁夸。可谁知她却怀孕了。 儿子三年不在家,她怀的是谁的孩子呢?一气之下,她赶走了儿媳妇。 她从空荡荡的干草房里出来,穿过一排畜圈,跌跌撞撞地走到坡跟前。割光了 草的坡地变成了荒坡,她像一叶孤立无援的舢板,漂在海洋一般的荒坡下,用那双 失去光泽的老眼久久地打量着坡顶。离坡顶很远的山谷里,有她的老头夏天割晒下 给牲畜过冬的干草,那些干草就像是她扯了线放出去的风筝,飞得高了,却拽不动 线,她没能力弄回来。她老了,连走路都费劲,不可能走到山谷去运干草。看来, 圈里的羊和马,这个冬天得靠空气维持生命了。 她的眼睛似两只干枯的深井,射向坡顶的天空。天空像捂着一张肮脏的羊毛毡, 羊毛毡的边沿与地连在了一起,灰土土的,分不清哪是天哪儿是地。风拖着乱蓬蓬 的灰云,从坡顶滚下来,眨眼之间,针尖似的雨滴扎到她的头上、身上,还有眼睛 上。她连躲雨的劲都没有,任雨滴把自己身上还有脚下的土地淋洒得千疮百孔。她 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仿佛呼进呼出的空气在穿透一层滞重的乌云, 她半张半闭的灰白眼窝里,慢慢地起了大雾,像开水壶里的蒸汽慢慢涌泄而出,弥 漫了深秋枯燥的天空,还有脚下的荒坡。 她那刚强了一辈子的老头,此刻正躺在炕上等死,初秋时的那一跤把他摔成了 废物,除过那双已经不认识人的双眼每天早上还能睁开,漫无目的地落在某个地方 外,连句正常的话都不会说了。不管曾经是怎样的强壮,如今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 哪里经得住这一摔,躺下后再没起来。家里的顶梁柱倒了,她的天随之塌了。 现在,家里就剩下几匹马和圈里的几十只羊,连个说话的人都没了。以前,羊 和马都是老头经管着去放,她和儿媳妇只顾操持一日三餐,给老头把家看好,叫他 从风里雨里回来能吃上热汤饭,睡上热炕头。老头瘫痪后,儿媳妇走了,马羊没人 放了,在圈里饿得叫唤声响成一片,听得她心里凄凄凉凉。开始她心里光顾伤心, 还没啥反应,后来才意识到这个家里现在就剩她一个健全的人,她再也没有任何依 靠。在羊群咩咩的叫声里,她抹干眼泪去打开羊圈的门,羊像云朵一样涌出来,她 的心也被这些汹涌的云朵堵得结结实实。这样没有缝隙透进阳光的日子过得一天像 一月,一月又像一年,漫长得她的心里都发了霉。 毛毛细雨下得真不是时候。母羊们该产羔了,她连一点准备都没有。往年,这 都是老头操心的事,该怎么弄,老头一个人都会弄好,根本不需要她过问。羊是他 们家最重要的财产,一直由老头掌管,她一个女人家,做些掌管财产以外的家务事, 从不过问,也无心探听财产的细枝末节。 可眼下,老头以这种决绝的方式让她接管了家里的全部财产,没等她从慌手慌 脚中镇静下来,还没弄清楚有多少只母羊,就到产羔期了。她不怕给母羊接羔,她 是生过孩子的女人,没啥怕的。可怕的是这场连绵不绝的秋雨,下起来没完没了, 草场、羊圈,到处湿漉漉的,通往塬上塬下的坡路滑得不敢走。她没有经验,应该 在产羔前把远处山谷里的干草运回来,她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事呢,她本可以赶着一 大群羊边放牧边套上马车往回运草,但山谷离得太远,一个来回得一整天,瘫痪在 炕上的老头没人照顾,谁知道他会出什么事情。她不能扔下老头去运干草。拖了一 天又一天,想不到一直拖到了雨季。现在,她弄不来一点干草,供母羊铺在身下生 产。毛毛细雨使地气一天冷于一天,羊羔落在冰冷的地上,将会是什么结果。 几天前,她都在注意那些拖着大肚子的母羊,如果哪个卧下不动,她往起赶, 母羊不情愿起来,两眼湿湿地望着她,咩咩地叫唤个不停,她知道它快要生了。母 羊们的临产,使她眼前不断闪现出挺着大肚子的儿媳。儿媳妇也快临产了,这使她 的心又疼痛起来。儿媳妇怀孕后,她的心脏开始犯病,有时疼得她想死,或者像老 头那样人事不省,人世间的什么疼痛都感受不到才好。眼下,她无处逃避,面对一 只只待产的母羊,她流着泪将它们一只只弄到自己住的屋子里,给它们接生。屋子 要比羊圈暖和得多。可是,后来生产的母羊越来越多,窄小的屋子里根本盛不下那 么多羊,她只好放弃对羊们的心疼,没黑没明地在羊圈里接羊羔。圈里又窄又小, 没法把正在生产和待产的母羊分开,有时往往几只母羊一同产羔,羊羔又没暖和的 地方可以放,躺靠在母羊肚子跟前冰冷的地上,瑟瑟发抖,连叫声都带有裹着寒气 的颤音,听得她的心也跟着颤抖。其余的羊并不因为那些母羊们的生产和小羊羔的 出世而多些自觉性,它们因为寒冷不停地拥来挤去,寻找取暖的好位置,为此踩死 了小羊羔。看着刚出世不久就惨死的羊羔,她那双空洞无光的褐色眼睛像打量与她 不相干的世界,目光中流露出无奈与苦闷,嘴里的上下牙发出很响的磨擦声,她紧 握着两只血乎乎的手,一副无助的可怜样子。她从没经历过这些事,以前,老头子 不让她参与这种场面,现在,她不知道怎样才能渡过这个难关。 要是有些干草就好了,可以把母羊和羊羔放在干草上,这样就不会侵占那些冷 漠的大羊们位置了。可是老头就像是考验她似的,没等把晒好的干草拉回来就出事 了,把理应由他打理的一切,连声交待都没有就一股脑儿全扔给她。这可是一副无 法估量的沉重担子,她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她更没有应付眼前这个事实的经验。 她绝没想到,缺少干草的后果会这么严重。有一些刚生产过的母羊,为哺养自 己的孩子,尽快下奶,吃了带雨水的湿草,竟然拉起肚子。一天过去,羊圈里到处 是稀黑的稀粪,几天下来,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她提着马灯,在羊堆里穿来挤 去,把那些被大羊踩死的羊羔,还有被饿死冻死的羊羔清理出圈。羊圈里臭气熏天, 她的眼睛跟着这些气味始终没干过。如果不是照顾老头,她连口饭都吃不上。几天 下来,瘦削的脸越发尖削起来,脸色枯干蜡黄,两眼窝深陷下去,枯井似目光都是 直的,头发也白了不少,在寒风中零乱得像冬天的荒草。她看着院子里堆积的死羊 羔,腿脚酥软,不管不顾地往泥水地上一坐,寒气从泥水里慢慢洇上来,穿透所有 的阻挡,渗透进她的血液,她的每一寸肌肤。她无法抵挡这样的侵袭,所有的委屈 全涌出喉咙,她放声大哭起来。她要用哭声化解心中的憋闷,可她的哭声没人听得 到,在这个独家独户的地方显得异常寂寞,在凄风冷雨的山坡上荡来荡去,慢慢地 化在雨水中,消逝了。 肿着眼睛回到屋里,她对着老头又哭开了,把满肚子的委屈湿淋淋地全抛给老 头,哭诉得直到喉咙干疼,嗓子都哑了。老头连眼都没眨一下,眼神不动不摇,依 旧痴痴的,脸上是没一点感情的冷漠。她把眼泪抹干,不再哭了,就是哭死,老头 也不会像以前一样给她说几句安慰话的。 她开始后悔,不该将儿媳妇赶走,要是儿媳妇没离开,不能替她分担点接羔的 活,起码可以和她说说话,帮她分担一些忧愁吧,她也不至于被眼前的痛苦淹没。 她快支撑不住了,她发现已经开始死母羊了。 死的第一只母羊,产下一对双胞胎,此时,双胞胎羊羔还不知道失去了母亲, 它们叼住母羊干瘪的奶头吮吸着,吸不出奶水,它们的小脑袋用劲往上顶几下,继 续吸。没有它们希望吸到的东西,才吐出死母羊的奶头,咩咩哀叫着,去抢别的母 羊奶头,与那只母羊产的羔子顶起架来。 羊羔失去母亲,等于没了亲人,它们永远都不知道父亲是谁,就是知道了,又 能怎样?它们的父亲很冷漠,根本不会顾及父子关系,来抚养自己的孩子。她不忍 心看眼前的惨景,想把失去母亲的双胞胎抱回屋子里养活,她弯腰去抓那两只羊羔, 它们却警惕地跑开,到别的母羊身边,发出凄惨的哀叫。她追它们,又怕踩到别的 羊,绕来绕去,肮脏的粪水溅了她一脸一身。最后,那对双胞胎总算被她抓住,她 已累得喘不过气来,在追抓羊羔时,内心积蓄的愤怒之情使她两眼发黑,手上用力 差点把两只羊羔捏死。她恨这对拒绝她疼惜而跑来跑去的双胞胎,恨这些在她措手 不及时产羔的母羊,恨躺在床上没有知觉地撇开尘世烦恼的老头,恨身在她家肚子 里却怀着别人种的儿媳妇,更恨丢下媳妇去城里打工,一去三年不回家的儿子。想 起儿子,她的怒气更像烈烈燃烧的大火,想扑都扑不灭。追根溯源,家里发生的这 一切都是因儿子而起,如果不是他三年不回家,儿媳妇又怎会耐不住寂寞怀上不知 谁的男人下的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