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从我客居的海岛出发,是清晨5 点30分。飞机从海岛上的凤凰机场起飞时间是 6 点50,从我的住处到机场需要30分钟的时间——这是我估计的。头一天晚上我便 订好了出租车。就是说,我把一切都事先安排好了。 我就是这样一个人,而且我还有早晨喝豆浆的习惯。尽管我有早晨喝豆浆的习 惯,但女人并没有提前起来给我准备吃的。在黑暗中,躺在床上的女人总是说, “折腾啥呀?来得及,到时候我叫你。” 女人的话可信么? 因此,我早就醒了。其实,我也并不信任我自己,更不相信出租车司机的承诺。 我有这方面的经验教训,绝对不是什么黑色幽默——有人说我喜欢幽默,这才是冤 我呢。其实,我心里的那张脸早已是泪流满面了。 还有,即便是早晨起飞的飞机,只要航程在一小时之内,肯定是不提供早餐的, 特别是南航,通常是给你一袋青色的小豆豆和一杯甜叽叽的可乐,就完了,其他的 什么也没有了。而我却是一个一天三顿饭一顿也不能少的人,这是我对生活的基本 态度,“民以食为天”嘛。 所以,我在离“家”之前,喝不上豆浆不要紧,但一定得吃点东西。 头一天晚上订的那辆出租车,讲好了是早晨五点半到,它就在我客居的那个小 区的大门口等我。所以,我告诉女人早晨五点起来给我做一点儿面条,这事儿十几 分钟就可以搞定。 四点半之前我就醒了,中间不断地打开那个商场赠送的小手电筒看时间。到了 五点钟,我终于挺不住,起来了,像入室行窃的盗贼一样,轻手轻脚地先去烧水。 简单的行李头一天我已经准备好了——这也是我多年养成的习惯,即,是我不 相信自己而养成的一个习惯。过去的那些年,我经常丢三落四的,不坐上腾空而起 的飞机,或者轰轰起动的火车,就想不起来忘记带了什么东西。有了这样令人羞愧 的教训以后,凡事我都一定事先作好准备。 海岛的气温是零上30度——此地四季常夏嘛。而我要去的北京,温度却在零下 十几度。一反一正,四十多度的温差,这样我才自嘲地将羽绒服也塞进了旅行袋里。 面条好了,面条就咸菜,我简单地吃了一点,这毕竟是一顿饭哪。这时候,女 人起来了,我没有理她,拎起行李袋出门了。 出门的时候外面还黑着。对面的大院里有几个人正在打扫昨天那个露天酒席的 残局,前两天这里死了人,丧户家大摆了三天酒席。这个地方的风习就是这样,热 热闹闹,呜呼哀哉,大吃大喝,吊者大悦。多么迷人的民风啊。 我在与出租车司机约定好的地点等着,感觉像一个有内急的哨兵在等待换岗。 还差一分钟就到我们约定的时间了,但那辆出租车还没有来。于是,我当机立 断,马上离开了这里向大门外走去。这时候,女人也跟着出来了,我仍然没有理她, 我认为她没有履行一个妻子的职责。普天下的女人只希望丈夫履行丈夫的职责,而 不是她们要履行对丈夫的什么职责。 她在后面喊着,别忘了买点副食回来…… 她这一句把我都气笑了。 在空无一人的大马路上,我看到一辆出租车正停在交叉路口那儿。司机正在里 面打瞌睡。 我走过去敲敲车窗玻璃问他,到凤凰机场多少钱? 他说:40元。 我戏剧般地尖叫起来,说,我昨天跟那个出租车定的是30元,我这是着急,不 着急我就等那个车了,师傅。 其实,他就是说50元我也得走,不然就来不及了。 他说,30就30,上车吧。 在出租车上,他问我,你跟那个出租车司机定的是几点? 我说,我定的几点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没来。 他说,不能啊,一般说好了的事,都能来,如果不来也会事先给你打个电话的。 我说,那是雷锋、麦贤德、焦裕禄、孔繁森,还有您。 司机说,那倒不至于,至少应当讲信誉。 ………… 到凤凰机场的时间并不早,办完手续,过了安检,就直接从登机口上飞机了。 一环扣一环,没有丝毫的空余时间,我是不是忘了我是谁了。 飞机起飞不久,果然不出我所料,机上的空姐煞有介事地给每个旅客发了一袋 青色的小豆豆,再就没有什么了。我撕开小塑料袋,嘎嘣嘎嘣,没几口就把它吃光 了,剩一个挺漂亮的小空袋。 我买的机票是在广州白云机场转机,然后,再从那里飞往北京。这样,在广州 白云机场就要逗留大约一个小时的时间。由于事先吃过面条,所以,心里并不慌张。 踏踏实实地坐在冰凉的塑料椅子上,冲着天花板翻白眼,心想,耐心地等着吧。人 生不就是这种样子吗? 转机非常顺利。 从广州到北京,大约需要三个小时的飞行时间。在这三个小时的时间里什么事 情也没有。不过,脑子里有一半的内容却是有关飞机可能失事的预想,飞机怎么栽 下去,落到大海里,还是落到森林里,或者雪山上,但是,转念一想,一旦飞机失 事,人啥也不知道了,无所谓,挺着吧,前途未卜,人生未卜嘛。 飞机终于降落在首都机场。刚一出机舱门,冷风立刻扑面而来,便迅速地掏出 羽绒服穿上。北京和海岛没法比,温差虽然不巨大,但明显地感觉到北京还是挺冷 的,像被人从热气腾腾桑拿室里推出来,光着身子站在飘雪的大街上一样,一下子 就冷到五脏六腑里去了。我一边穿衣服一边心里还叨咕,妈了个巴子的,这还叫抗 冻的东北人么…… 在海岛上,我已经事先通过电话和小高联系过了,他到机场来接我。记得,当 时我让他接我的时候,感觉他似乎有一点儿吞吞吐吐的。我心想,我还能坐大巴到 你那里去吗?是你请我,不是我不请自来。他立刻在电话那头痛快地说,没问题, 我到机场去接你。 第一次和他通电话的时候,这个小高就说他认识我,我也认识他,并举了十几 年前我们曾经在一起合作的一个小例子。可是,我搜肠刮肚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这 回事。是啊,我这一生究竟跟多少人合作过?又有多少人跟我合作过呀?我这一生 是怎样的一生呢?难道就是跟别人合作的一生吗?这太令人沮丧了,我自己还有独 立的人格吗? 在这件即将联手合作的事情中间,事先还插进一个叫肖鹏的人,他是作为这件 事的牵线人,中间人及双方的朋友,已经早我两天到北京了。 肖鹏和小高是多年的好朋友,他们在一起跌、打、滚、爬,打拼过,喝醉过, 联手奋斗过,相互策应过,一块儿失败过、成功过,幸福地分过钱,并将这种同志 加兄弟般的友谊一直保持到今天。这一晃,差不多十几年的时间了。 这个肖鹏,没事的时候常给我甩一个电话过来,闲聊几句,向我索要新出的书 什么的,是挺讲情义的一个人,而且对脆弱的文人有一种很到位的理解。他也爱好 文学,心血来潮的时候也写点儿什么,杂文、诗,或批判,或抒情,完了就完了, 也不苛求发表。我认为,他是一个比较讲究实际的人。这些年来,他成熟了。当然, 一个人的成熟也是一件可悲的事。可这就是人生啊,有什么办法呢?一句话,肖鹏 始终同我保持着联系,这件即将合作的事就是他给我打的电话,说,小高让他推荐 一个人,他就推荐了我。这次,他和小高约好一块儿到首都机场来接我。 我这次到北京的任务,是着手策划一部100 集的电视剧,分三部走,每一部30 集,是军事题材的,具体是什么内容我还不知道,感觉对方没有同我正式合作并签 订合同之前,也不想让我知道。这我理解,就是保密呗。小高说,由我来接任这部 电视剧的总策划,并组织几个编剧来编这个剧。我首先推荐了黄葵。小高听了之后, 似乎还有点不大认可的意思,他说他没听说过这个人,能行吗?我还是坚持了自己 的推荐。我想我也应当有点个性,我什么都不坚持叫什么总策划。小高面对我斩钉 截铁的态度,也只好表示先同意。不过,内在的潜台词是,到时候看看再说吧。 黄葵是我多年的好朋友,而且是知心朋友,打小就在一起混,说深了、浅了都 没问题,打过了,过一会儿就好了,而且他干事十分认真。合作就得找这样的人, 不然就硌生。 黄葵还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职业编剧,就是那种所谓的“国家一级编剧”,仅仅 是不大出名就是了。所以,找他入伙也不完全是私情式的突发臆想。另外,多年来, 黄葵一直盼望着能有个挣钱的机会。从他当前的精神状态上观察,他太需要钱了。 其实,严格地说,黄葵并不穷,一个月的工资三千多块,而且还不算他女人挣的工 资,很可以了。但是,从他的眼神里你能感到他想改变的东西太多了,一辆豪华的 ‘奔驰’轿车从他面前驶过,他的眼神里立刻闪烁着贪婪与渴望的光芒。而且这种 “改变的欲望”在他是非常地急迫,人似乎始终在痛苦的煎熬之中,在不被人知的 催人泪下的祈祷之中。 黄葵为了实现这样一个“改变的”目的,已经妈了个巴子的失败了多次了,这 还不算他们夫妇买各种彩票失败的那几千次。但他始终是,跌倒了,爬起来,再跌 倒,再爬起来,像倔强的不倒翁一样,站稳之后,继续奋斗,继续买彩票,继续不 遗余力地寻找挣钱的机会。后来再见到他,他给我的感觉倒是有了一点变化,似乎 他已经筋疲力尽,心力交瘁了。我想,这或许是经历了太多失败的缘故吧。不过, 从表面上看,他还是挺轻松的样子。我知道他是在隐藏自己的欲望,隐藏一次又一 次欲望破灭的痛苦。 他跟我说,老阿,有挣钱的事千万叫着我。 他所谓挣钱的事就是编电视剧、电影。话剧他早就不编了,用他的话说,钱太 少,不解决问题,没意思。 黄葵不愿意坐飞机,他已经事先坐火车到北京了。 我来之前与他通过电话,让他先到北京看一看情况,这事到底有没有谱,让他 长点脑子,别什么事都不上心。到时候别弄得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啄石填海往返徒 劳,变成一个寓言故事。 其实,这件所谓百集电视剧的事,无论是真的还是假的,对我本人来说都不要 紧,我已经有一定的境界了。其实,人生就是一个过程,人生就是真真假假,人生 就是来去匆匆,人生就是假作真来真亦假,真作假来假亦真。但是,一定要事先搞 清楚,心里得有谱哇,这样,思想与行动才会有一个走向,脸上有一个态度,决定 认真还是不认真。 黄葵说,我知道,我知道,我明白,我啥不明白?我啥都明白。你就放心吧。 他的态度很好,也很端庄。这都是钱支的哟。 接着,我又嘱咐他,无论此事真假,你一定到机场来接我。这样,我可以在途 中事先了解一些情况,以确定自己的态度。 但是,黄葵并没有来,只有小高和肖鹏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