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个猛子扎下去,憋着气,在水中迅速地拱动,想把头抬出水面换气,完了, 头顶在了一个东西上,坏了!我游到木筏下面去了! 整个夏天,我们在白塔河游泳。当地人一律称洗澡。好了,整个夏天我们在白 塔河洗澡。白塔河在县城的北门,是一个水面宽阔的大河。白塔河桥就是我见到过 的最长的桥。 在河里洗澡的是同一个县城的孩子。小八子、冷小七子、小锅子、陈义富、许 小二子和我的小伙伴周保华。我们十一二岁,正读初一或者初二,又住在一个巷子 里,堂子巷,因此我们一块洗澡。这年夏天,不知怎么从上游放来许多木筏,停在 大桥的东面的南岸靠县城的一边,我们就从木筏上下水,木筏用铁丝铰着,一排一 排的,有十几米宽,我们赤脚走过木筏。木筏在水面上摇晃,一半经太阳曝晒发白 开裂,一半在水中浸泡潮湿松软。木筏像地板一样洁净。我们喜欢从木筏上下水。 水性好的,周保华、陈义富、冷小七子就从木筏上扎猛子,扎下去,游了很远,有 时,一口气能游到对岸,之后再游回木筏,再扎下去。累了,就坐在木筏上,晃荡 着腿,在水里搅,或者睡在木筏上,举眼眯缝着看太阳。我是这一群中的“蚱鸡子” (弱小的意思),像一只没发育完全的小鸭,摇摇摆摆跟在他们后面。我在水中只 会一个狗爬式,不像他们踩水、自由式、仰泳,都会。我虽矮小,可我并不示弱, 还很勇敢,扎猛子同他们一样胆大,站在木筏上,一跃,扎入水中,之后在水中一 拱一拱。我不知怎么拱的憋着气感到拱了很远,可是一抬头,坏了!我拱到木筏下 面去了。 我虽十一二岁,可是我心里很清楚,完了!我头顶上是木筏,我出不来了。人 的耳朵在水里是能听到的,这是我的经验。我听到小锅子和许小二子在水里打闹, 骂声笑声夹着水声嗡嗡地传到我耳朵里。我的脸此时应该是憋得青紫,我拼命在水 中划拨,这种划拨其实是徒劳的。谁知道是不是向木筏更深处划去了。可是划拨是 我的本能,我似乎很快就要同小锅子、许小二子们告别了。我很怀念他们。可他们 此时并不知道我对他们的怀念。他们依然在水中打闹着嬉笑着,那个绰号叫“小老 秃”的哥们儿即将与他们分别,而他们浑然不觉。麻木啊小锅子,麻木啊冷小七子 ……我走了我走了我走了,“哗啦”一声,我的头冲出水面,我似乎半个身子像鱼 一样跃出水面,吓了小锅子和冷小七子一跳,他们停止打闹,转过来看着我,我跃 出水面,似哽住一般,停顿了好一会儿,吐出一口浊水,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啊, 啊,啊,我吸着空气了,我吸了一口夏日的,午后的,滚烫的,清新的空气。我青 紫的脸变得黑红了起来,我的眼睛又流光泛波起来。我活了,我活了。我跑上木筏, 在木筏上飞奔,似要飞起来。我一个趔趄,跌翻在木筏上,膝盖立即一片青紫,可 我并不害怕。它只使我停顿了下来。 我走回木筏靠水的一边,坐了下来。我出了一会儿神:我可是死过一回的人了, 可不一会儿,我又生龙活虎起来。 我哪里知道,死人的事还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