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自从徐三老汉勇拒五百块钱后,家里的气氛就变了。儿子还好些,儿媳的表情 总是有些散淡,看见他好像没看见,又好像随时在用眼角瞟,带搭不理的,徐三老 汉在家就待不住,总想往外跑。平时媳妇上班,还好些,双休日,徐三老汉一大早 就往外蹽,非得在外面耗到吃饭的点才回来。有一个星期天徐三老汉又起来就往外 走,就听见刚起来的媳妇唠叨了一句:大清早就往外跑,被白撞了一次没撞够,还 想被撞第二次还是咋的?他注意到他被撞的事被媳妇说成了白撞。他想纠正儿媳的 说法,可是看见儿媳那阴沉的目光,就没说。徐三老汉一条腿在外一条腿在里,不 知道该把外面的收回来还是把里面的迈出去,在那发了半天呆。 徐三老汉每天晚上的这顿酒是由儿媳倒的,以前儿媳知道他那口爱好,总是给 他倒的满满的,徐三老汉也很满意。自从出了这件事,儿媳再倒酒时徐三老汉就有 些忐忑不安,总是眼巴巴地盯着儿媳的手,好像儿媳会在这件事上做手脚,拿捏他。 这天,儿媳倒完酒摆在他面前,徐三老汉拿起杯子,发现酒不像平时倒得满杯满沿 的,离杯子口还差了一小截。徐三老汉的心慌了一下。他看看儿媳,儿媳的脸上没 什么表情,孙子仰着小脸看着他。媳妇拍了一下孙子的头说看什么看,吃饭。 徐三老汉想自己是不是多心了,儿媳也许不是故意的,只是倒的时候没掌握好, 少了一点罢了。徐三老汉喝了这些年的酒,饭可以不吃,这杯酒却是一滴都不能少 的。老伴活着时看他天天喝,怕他喝坏了身体,很生气,嚷嚷着要帮他戒了,连着 三天没给他喝。到了第四天,徐三老汉两眼发直,口水直流,一口饭都吃不下去, 瘫软在床上,整个人像是要完蛋了。吓得老伴赶紧给他喝上了,还是要溢出来的一 满杯,徐三老汉才恢复了常态。从那以后,全家人都知道了,徐三老汉的饭可以不 吃,这口酒是不能少一滴的。 可是,今天这顿少了一小截的酒徐三老汉喝的真不痛快。 徐三老汉现在不光儿媳休息的时候不愿意在家待着,连吃饭也成了负担,因为 他发现,儿媳给他倒的酒一次比一次在减少,已经减了一拇指了。没喝到量,徐三 老汉的心就发慌,双目呆滞,在屋里转来转去,没着没落的,不知道该干什么好。 不用说,儿媳这是故意的了。 徐三老汉很生气。都喝了五十年了,说少就少了吗?甭说儿子养爹是天经地义 的,况且,自己在这个家里也不是白吃白喝,就说儿子住的这个房子吧,前两年单 位让买下,要五万,儿子没那么些钱,是徐三老汉,把农村的老屋卖了,凑了三万 给他们,才买下了这房。这样算起来,他徐三在儿子这里住着喝着不是白住白喝, 是理直气壮的。凭什么就把自己的酒减了?就为了没要别人的五百块钱吗?挨撞的 是自己,他徐三老汉有这个自由! 这样一想,徐三老汉觉得自己理直了,气也壮起来。下次吃饭的时候,他不等 儿媳给他倒酒,自己找出杯子,拿了酒壶去倒。他刚打开盖子,就听儿媳喊,哎, 你放着吧,年岁大了,手脚不伶俐,别洒了。徐三老汉被这一声喊叫住了,倒酒的 手停住了,讪讪地缩回到座位旁。他注意到儿媳没有喊他爹,叫他哎,他心里不大 舒服。 媳妇过来了,徐三老汉眼巴巴地盯着媳妇倒酒的动作,只见媳妇打开盖,把酒 桶倾斜,哗地只倒了半杯酒,就停了下来。然后就把酒桶放下,拧上盖子,放到了 柜子上。转回身,把酒杯子咚地放在徐三老汉面前。不是自己多心,徐三老汉确实 听到酒杯落地的那一声响有点重。 徐三老汉看看面前的半杯酒,再看看媳妇面无表情的脸,怯怯地说,这酒,这 点酒太少了吧,我喝这么少不舒服。儿子看见了,站起来要去拿酒桶,给父亲续满。 媳妇喊住了他,行了行了,都这么大岁数了,每天在酒精里泡着,就不怕烧坏了心 肝肺。儿子不以为然地说爸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能活几年,一辈子就好这一口,就 让他喝吧。儿媳拉下了脸,酒是啥好东西?喝喝,就咱这家,他喝出啥大毛病来, 一住院就是成千上万的医药费,咱折腾得起吗?爸爸都喝了五十多年了,也没喝出 啥毛病来呀。儿子嘘嘘地应了一句。他喝进去的那些酒精都在体内蓄积着,以前没 喝出来,你敢保证以后不会喝出来?他的岁数越来越大了,你能保证身体喝不坏? 媳妇振振有词地反驳着儿子。 被媳妇这一说,儿子也没道理可讲了,有点可怜地看了父亲一眼。徐三老汉想 说我的身体已经适应酒精了,不喝才会浑身不舒服,才会生病。可是他养老就靠着 儿子和媳妇了,他不愿意儿子和媳妇为自己喝酒的事闹矛盾,就和事地说酒喝多了 是对人不好,我以后要少喝酒,多吃饭。其实自从儿媳给他倒的酒在一点点减少, 他的身体就一天天的不舒服,总是没劲,还打哆嗦,觉也睡不踏实,总是梦见自己 在喝酒,一大杯一大杯饱饱地喝。可是,这话不能对儿媳说。 儿子没再说话,徐三老汉也没再说话,珍惜地抿了一口只有小半杯的酒,低头 吃饭。 徐三老汉的身体真是病了,先是没精神,躺在床上懒懒的,不想起来,大冬天 一身一身地淌汗。他试着起来,居然就起不来了,胳膊腿软软的,好像都不是自己 的。徐三老汉呆呆的,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大限到了。儿子看着他瘫软的样子,着 急地对儿媳说爹病的不轻,带爹去医院看病吧。 徐三老汉受惊地摆摆手,说我这么大岁数了,活着是多余,不去医院了,去医 院多贵呀,咱不花这个冤枉钱了。然后他就惊恐地看着儿媳。别看他七十了,其实 他想活,不想死,他觉得自己只要酒喝到位,再活个十年二十年的没问题。死是一 件多么可怕的事啊,两眼一闭,再也看不到丰富多彩的世界了,想到自己可能被推 进焚尸炉,被熊熊烈火烧成一把灰,徐三老汉的脸抽搐起来,心脏也剧烈地跳动起 来。可是看病需要钱,他不知道儿媳肯不肯给他拿这笔钱。 病是要看的,怎么也是我们的爹么,病了怎么能不看呢。儿媳缓缓地说。 徐三老汉的心动了一下,眼泪要流下来了。儿媳还是不错的,家里条件不宽裕, 儿媳能说出这样的话真令他感动。 问题是钱,咱家的情况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儿媳沉吟着,我是说—— 那个迟朋当时撞了你,不是给你留了所有电话了吗?徐三老汉和儿子都愣了一下, 静静地看着她,等着听她的下文。 爹的身体好好的,怎么就会病了?八成是那次被撞了后留下了后遗症,当时没 到医院好好检查一下,现在发作了。儿媳静静地说。 哦。徐三老汉惊呼了一声。他被撞的事已经过去半年了,要发作应该早发作啊, 哪有现在发作的道理?现在硬往人家身上扯,这咋好意思么? 就是被撞的,要不然,就凭爹的身体会生病?儿媳又重复了一遍,确认了自己 的观点,理直气壮地说,他撞了咱,把咱身体搞坏了,得给咱看病呀,这是天经地 义的事,到哪都说的过去的。 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这不是,这不是,讹人么。徐三老汉嗫嚅地说。 什么讹人,明明是他撞我们在先,又只嘴上说了些漂亮话,什么实际行动都没 有,现在我们身体的病发作了,就得找他看。这有啥不对的。儿媳说。 我其实没什么病,就是,就是,酒喝得越来越少,身上就越来越不得劲;要是, 要是酒喝到量了,我的身体包管好了。徐三老汉费了好大劲,才喃喃地说出了这些 话。 你懂什么?酒是什么好东西?都听说多喝才会把人身体喝坏了,谁听说过少喝 会把人弄出病来的?这么大岁数了,还不知道理了。儿媳不屑地反驳着他。 你给迟朋打个电话,就说你病了。他就明白你的意思了。儿媳命令徐三老汉。 这,这,太不仁义了吧。徐三老汉躺在床上害怕地看着儿媳,打了个哆嗦,小声说。 哼,仁义,你想仁义就等死吧,死了就一了百了了,你就可以永远做个仁义的 英雄了。儿媳拧着眉头,恶狠狠地说。 爹,要不,就打一个吧。为了您的身体,咱就打这一次,啊?儿子眼巴巴地对 他说道。徐三老汉转过头来看着儿子,儿子殷切地看着他。儿子还是真孝顺他的, 他看得出来儿子希望他身体好,好好活着。 徐三老汉转过了头,深深地叹了口气,艰难地点了点头。见公公答应了,儿媳 的表情明显地生动起来,她高兴地对徐三老汉说像迟朋这样的人你是没和他们接触 过,他们有钱,拿钱不当回事。而且个个都聪明着呢,你不用费心思怎么和他们说, 他一见你就明白你的意思,真的。 晚上吃饭时儿媳亲自给他倒了一杯满满的酒,徐三老汉喝了觉得身体舒服了些, 可是心里堵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