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自昭和二十年九月起,朝鲜族女人朴光子穿起了黑龙江当地的衣服,丈夫张茂 财用婶子给的一块银子给她打了两个细致的手镯,两人过起了半耕半织的日子。 乌蛇沟河水总是缓缓地流淌,使朴光子想起那段曾经的岁月。当初,她从东宁 要塞逃出来,逃到这条地域河的中心,水没了她脖子的时候,她想起的是远在日本 的母亲和姐姐,那一瞬间产生的绝望,是她一生中都从未有过的。 1984年,朴光子64岁的时候,黑龙江的东部地区第一次天降大雪。先是冰雹击 落了飞鸟,再就是遮天盖地的大烟炮,千里荒野看不见人影,真是好大的雪呀。 朴光子盘腿坐在火炕上,用一把剪子铰黄烟的叶子。丈夫张茂财坐在一边编柳 条筐。朴光子望着窗外的大雪小了声地说,雪净人圜啊。丈夫张茂财看朴光子时, 发现她悄没声地哭了。 张茂财知道她又想家了。39年了啊,妻子远在日本或者朝鲜的亲人会咋样呢? 张茂财也只是暗中帮她叹气而已。 就是在这么大的雪里,村长纪九德推门而入。 坐到火炕上,村长纪九德在手上哈着白气说,老嫂子,县里来了领导要找你呢。 朴光子将卷好的旱烟递一根给村长纪九德,又帮他点上火,才问,啥事啊,还 劳驾你村长跑一趟。 村长纪九德说,啥事人家没说,只是在电话里让我告诉你,明个上午到乡里找 你谈话。 村长纪九德抽完一根烟后下地告辞走了。 朴光子有些坐不住,直朝窗外的雪地看。 张茂财将编好的一个柳条筐扔到火炕底下的墙角处,再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 闷了声地说,管他呢,去一趟不就中了。 朴光子仍旧小了声地说,你陪我去吧? 张茂财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吃了晚饭躺在炕上,朴光子又问,能是又要来运动吗? 张茂财说,来啥运动,现在形势多好啊,说不准是帮你找国外的亲人呢。 朴光子就用手抓了张茂财的手,不说话。 两人半宿没睡着觉。 第二天要去乡里时,雪出奇地大。村长纪九德给找了一挂马车,便拉上朴光子 和张茂财出了屯子。 胶皮轮的马车碾轧在积雪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马车行走得相当缓慢,进 乡政府大院时,已是过晌时分。 一个戴狗皮帽子的年轻人接待了他们,将他们领到了后院一个平房里。 张茂财想跟着进去,却被那年轻人拦了,没办法,他就冲着自己的媳妇说,我 等着你,别害怕,出来我们吃包子去。 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和一个梳短发的女人将她迎进了屋。 那个梳短发的女人给她介绍那个中年男人说是刘副县长。 朴光子便诚惶诚恐地握住了那男人的手。 那中年男人很和蔼,将一杯白开水推到她的面前说,你喝吧,走了大半天的路, 一定是又渴又饿了。 朴光子点了点头。 那中年男人说,一会儿我们一起吃饭。 那梳短发的女人说,大嫂,找你来是想跟你商量一件事,你听说过日本的文部 省吗?他们将教科书改了。 朴光子拢了拢头发。 那女人又跟她说了大约一个钟头左右,说得朴光子站起身直往桌子上擂拳头。 朴光子的眼角也湿漉漉的。 她拉着那女人的手说,没啥好说的了。 三个人出了门往前院的食堂走时,蹲在院里等朴光子的张茂财赶紧挎了筐奔过 来。四个人吃了热气腾腾的四菜一汤后,朴光子跟张茂财说,我平生第一次喝了县 长敬的酒呢。 张茂财说我也是。 车老板拉着他们往回走时,雪又下大了,连车带人都融进了风雪中。 两天后,那个梳短发的女人被一辆帆布篷的吉普车送到了土台子村的朴光子家。 一连三天,她都和朴光子坐在炕上聊。朴光子说那女人将她带的一个小本子都记满 了。 临近腊月的时候,村长纪九德又来到朴光子家,叫人将扛的几袋白面撂下,说 是乡长让特意捎给朴光子的,还将一张报纸摆到了炕上。 朴光子见自己的照片上了报纸,就不作声了。 村长找到村小学教师王香香给他们念报纸。王香香念了半天也没有人说什么。 后来,王香香说,我念最后的一句话了,朴光子老人能够站出来,指责日本军国主 义暴行,是她的果敢,正因为她有这份正义感,才获得了一个朴素的中国男人的爱。 屋子里静极了,没有谁说话。 朴光子抬起头流着泪,就看见满屋子已经挤满了村子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