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这端庄的老头面前,主顾们也都很顺从。当大米进了转锅,刚开始摇的时候, 老头都要抽个空去切割白铁方盒子里上一锅已经凝固的米糕,怎么抽空呢?就是命 令本锅的主顾们来替他摇两把。有的主顾们会说没摇过,害怕,他就韧韧道:“不 难。”然后顿一顿,又道:“你们再不过来摇,米花就焦煳了。”于是那些主顾就 连忙坐在那里,兴致勃勃地摇上几把。——有兴致来做爆米花的人,原本也都是有 些孩子气的,心底里似乎早就盼着有这个机会,一被鼓动就按捺不住了。 然而一上手就知道,这个活并不像想象的那么简单。风箱是一里一外的直线, 转锅是圆打圆的环线。等于说一手划圆,一手划线。路数不同,劲不能一顺儿去使, 实在还是讲究技术的。有的两手一齐划圆,有的两手一齐划直线。两手划圆的时候 风箱受不住,两手划直线的时候简直要把转锅从炭炉上揪下来,于是就有些个胆小 的女人惊叫着从小马扎上跳起来,踉踉跄跄地说:“老师儿,不中啊,不中。” 于是人们就轰地笑了。 还是男人们做这个活稍微强一些,无论是十七八的男孩子,三四十的中年人, 还是六七十的老人,男人似乎生来就更会做这种有些技术含量的活儿。不过再怎么 会做,头几下都免不了闹笑话。当然也都是有惊无险:即便是把转锅从火上拽下来 又能怎么样呢?又不会爆炸,又伤不了人。于是这就成了男人们短暂的玩具。他们 拉着,摇着,笑着,偶尔有的人还会吆喝两声:“爆米花啦——谁来爆米花啦—— 又香又甜的爆米花啦——” 于是人们又轰地笑了。 实在闹得厉害的时候,老头也就忍不住笑了。他的笑是无声的。但因为不常见, 就显得很珍贵。闹笑话的人就会格外开心。此时的人们在老头面前仿佛都成了一个 个讨乖的孩子,老头的笑就成了一种难得的奖励。在他的笑里,有些好奇的人就有 了问话的勇气。 “老师儿,你贵姓?” 都叫老师儿了,也都问贵姓了,可真够客气的了。要是那种活泛的生意人,肯 定是会回答的。老头却仍是不回答。他只是笑笑。 “老师儿是哪里人?”那人仍旧穷追不舍。 老头这次说话了,再不说话就太不给人面子了。 老头轻轻地说:“有事吗?” “随便问问。”问的人觉得没趣了。 老头就又沉默了。 老头有时也会趁着这个空抽一支烟。他靠着墙,慢慢地抽着,一口一口地吐着 烟雾。他眯着眼睛,看着火光映闪中人们的脸。老常偶尔瞟一眼过去,就会看见, 深蓝色的帽子下,是他刀刻一般的脸。眼睛陷在皱纹里面。他看不清楚他的眼睛。 只知道那眼睛是黑的,黑不见底。那眼睛也是深的,深不见底。 “哎,你这么叫人乱动你的东西,不怕他们给你弄毁了?”有时候,老常会这 么提醒他。 老头不说话。 “自己吃饭的家伙自己不心疼,谁还会替你心疼?”老常继续唠叨着,自己都 嫌自己啰嗦了。老头还是不说话。 这真是个不爱说话的老头啊。是个深沉的生意人。到后来,老常不得不这么认 定。按理说做生意的人的深沉是只能放在心里,不能露在外面的。露在外面就做不 好生意。可他生意却又偏偏这么好,真是怪呢。 分明的,人们是越来越喜欢这个老头了。甚至都有些娇惯他了,生怕他不来似 的。一到周六就开始到老常这里买白糖,还要问一句:“会来吧?”老常准准地答 :“会来。”一看到老头的三轮车在巷子口安营扎寨,路过的人就会纷纷地和他招 呼。他有时候会嗯一声,有时候就点个头。人们也都不计较。对境况不如自己的人, 人们都是既难过又愉悦,既幸灾乐祸又悲天悯人。总之心情很复杂,表情却是很慷 慨的。老常对这些人的心知晓得明镜一般,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心,也是一样。 现在,他是说什么也不肯收老头的十块钱了。老头一定要给,他就塞给他两包 “红旗渠”烟。一包“红旗渠”零售五块。他不让老头吃这个亏。看到老头偶尔抽 上一两支,老常的心就会熨帖许多。有几次城管的人来盘问,他都替老头打了马虎 眼。他说:“他来得少,不值得你们操心。你们抬抬手,不看僧面看佛面。他是我 亲戚呢。乡下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