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赫——赫——赫呸,赫赫——呸。声音短促、沉闷而压抑。老校长孙留根正在 吐痰,他分两次使劲把痰吐了出来。他从容不迫的模样掩盖着旁人难以察觉的诡秘 和慌张。他尽量把咳痰的声音挤压得很小,不像是从嗓子里倒像是直接从肺里咳出 的声响。 孙留根有哮喘病,这是吃惯了粉笔末的山区教师常见的职业病。他平时吐痰可 不是这个样子,譬如他端坐讲台上主持全体教职员工会议时,吸过几支廉价的劣质 香烟后,嗓子眼里就传出沙哑的咕噜声,人家就知道哮喘病患者孙校长要吐痰了。 窗户是敞开着的,山里的阳光若无其事地挥洒进来,抚摸着大家专心致志的脸。孙 留根把脸朝窗户一转,饱经风霜的老脸就被阳光梳理得沟壑分明,老花镜的镜片生 硬地折射着炫目的光芒,两片瘦嘴皮叫劲儿似的朝里一翻卷,又迅速嘬成鸡屁股眼 儿状,随着哧儿——一声呼啸,只见银光一闪,一口浓痰化作一条弧线飞射而出, 嘭地一声,惊起一地饥饿的苍蝇和毛毛虫。吐痰并不影响孙留根用原汁原味的浓重 西部地方口音所做的讲话,逻辑照样缜密,思路照样清晰,引经据典照样准确无误, 部署工作照样切准要害,和平时一样富有感染力和说服力。 但是刚才这口痰是分别吐进两只杯子里的。 杯子是圆形多棱几何形状的玻璃杯,工艺是最传统、最大众化的那种。玻璃的 本色应该是透明的。孙校长办公室的杯子大概是尖山中学的老资产了,从杯底到杯 口早就被岁月和浓茶洇掉了本色,呈暗褐色。杯底很厚,朝里凸出许多。吐进去的 浓痰从凸处四下漫开来,就在杯底粘了一圈。即便是火眼金睛,打死也不会察觉盘 踞在杯底的秽物。 谢开远当时就大吃一惊,差点儿就不顾身份地喊叫起来。他的第一反应是孙校 长如果不是吃错了药,那么就是犯神经了。作为从城里下派到这贫困山区支教的校 长助理,面对这个新鲜、陌生的环境,他始终有着探险者一样的好奇和敏感,正是 这种好奇和敏感,使他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了孙校长往杯子里吐痰的历史性镜头。他 万万没有想到孙校长会把痰吐进杯子里,而且吐得那么坚决、狡猾而又惬意,像是 打了一个大胜仗似的。这与孙留根在会客室接待乡联防队员时的表情简直判若两人。 刚才,也就是大约一分钟前,孙留根临出会客室时,脸上还写满无比真诚的微 笑,十分客气地对三位联防队员说,各位坐好,坐好!来了,就多歇一会儿,干你 们这行的,我们当教师的最理解,累啊! 边说边抓起两个喝得只剩下茶根的杯子。左手一个,右手一个。已经满手了, 又试图把第三个杯子夹在两个杯子之间。谢开远赶紧不失时机地把第三个杯子抢过 来。 孙校长却执意不肯,说,你陪陪郝队长和几位弟兄,顺便熟悉熟悉。我们和联 防队的同志,无论感情上、业务上,可真叫同志加兄弟啊! 但谢开远执意抓紧那个杯子不松劲,不是非要帮校长一把,而是骨子里实在不 愿给这些联防队员当陪客。谢开远早就听教师们倒过苦水,自从教师们被乡政府摊 派了深入农户征收税费的任务后,教师们就不得不和联防队打上交道了。教师们挨 家挨户催收这个税那个费时,都是郝队长他们全副武装在后面压阵。教师们对联防 队的态度十分矛盾。如果没有联防队撑腰,教师们就有可能被农民连踢带打地赶出 来,催收任务就得泡汤;反过来,教师们对联防队在农民面前颐指气使、盛气凌人 的架势,又实在看不惯,如鲠在喉。每次行动,表面上对郝队长他们尊着敬着,一 返回学校,就和村民一样,骂联防队员的祖宗十八代。 校长拗不过谢开远,只好作罢,径自出门。谢开远赶紧跟随其后,学着校长的 样子,把茶根清理出来,倒进干瘦的菜园里。 谢开远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现了孙校长往杯子里吐痰的惊人之举。 谢开远不得不叹服孙校长的定力,堂堂一校之长,在农村也算是个顶极知识分 子了,往杯子里做了龋齿之事,竟然伪装得像个正人君子,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又朝会客室里热忱服务去了。谢开远推测,校长可能在沏第一轮茶水时就已经往杯 子里吐过一次痰了。而自己到会客室服务时,赶上的应该是第二轮。校长既然是为 了实施往杯子里吐痰的战略企图,当然就不希望给他提供协助服务的机会。 几乎是在一刹那,望着校长——这个全省优秀园丁奖获得者、全地区农村十大 教育明星荣誉称号获得者、职称要比他高两级的老者瘦弱、佝偻的背影,谢开远的 脑子仿佛突然开窍了,就像一场飓风夹裹着强大的雷电从阴云密布的海面上疾掠而 过,瞬间掀起了无坚不摧的滔天巨浪,把他所有的脑细胞都激活了。是啊!我谢开 远,不是也恨郝队长他们吗? 自己手里还有一只杯子呢。 他也想吐痰。往杯子里。 赫——赫赫——赫,赫,赫…… 他努力清了清嗓子,让气流从嗓子和肺里回荡,他想把最浓的痰从肺里逼出来。 谢天谢地!还真有痰。痰确实被他搜刮到了,沿着喉咙,挤到舌尖,只要把杯口搁 在嘴边,就差一声呸了。杯口其实已经被下意识地搁在了嘴边,空洞洞的,像一只 圆睁的独眼,充满某种恐惧的渴望和期待,同时又显得无助和委屈。杯子只是服务 人类的渺小物体,是一种最普通的叫做玻璃的材料做的,构成玻璃的基本元素叫硅, 是一种用途极广的东西,服务于人们生活的许多空间,反而往往被人们忽略。谢开 远想,如果杯子是灵性之躯,张着那么大的一只眼睛,一定有很强的穿透力,它能 把所有使用过它的芸芸众生的五脏六腑看穿、看透吗? 谢开远继续着吐痰的努力。但是,舌尖上的痰,却不听使唤地在上下腭之间、 在舌头周围、在牙缝里左缠右绕,就像一块黏度超常的口香糖,竟然吐不出来。 呸——终于吐出来了。 出来是出来了。痰直奔杯口而去的一刹那,谢开远却闪电般地让杯子躲开了。 地上,两只辛辛苦苦搬家的蚂蚁来不及躲闪,祸从天降,小生灵在苦难中挣扎。 谢开远这才发现,他浑身早已大汗淋漓,像从城里的桑拿室里去了一遭。有风 从对面山梁上刮过来,在破旧的校园里毫无顾忌地撒欢儿。谢开远打了个寒战,这 是他开年来第一个寒战,他这才意识到,支教的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已经立秋了。 他咬牙切齿地嘟哝了一句。他是狠狠地骂了一句混蛋的,是骂自己。他暗责自 己,怎么连校长一丁点儿的勇气和魄力都没有。好不容易清出的痰,就这么白白浪 费了,真是有贼心没贼胆啊!他有些恼,恼自己还是太年轻,既可以说是见识少, 也可以说是城府浅。 谢开远端着清完茶根的杯子——三个杯子中唯一相对来说比较清洁的杯子,重 新回到会客室的时候,校长已开始沏新茶,他用拇指、食指和中指十分娴熟地抓起 一撮茶叶,优雅地放进两个杯子里。飘零的茶叶瞬间就在杯底形成了厚厚的一层, 就像是给痰的沼泽里铺上了一层棉被。开水倒进去了,冲击力使茶叶像苍蝇一样在 杯子里快乐、快速地旋转。痰肯定也被冲起来了,肯定也在快乐、快速地旋转。谢 开远毕业于西北师范大学化学系,在化学老师眼里,这杯茶如果不是被叫做悬浊液, 那么,肯定应该是叫乳浊液的。 只可惜,这样的液体只有两杯。谢开远有些后悔真不应该帮校长这个忙,事实 上帮了个倒忙,既打乱了校长的战略部署,也使自己刚才的服务太有些不划算,而 且还庸人自扰地虚惊了一场。 请继续喝茶,喝茶!校长朝郝队长他们客气着。 谢开远只好为最后一个联防队员沏了茶。那小子竟然傲慢地连一声谢谢的话都 没说。谢开远意识到,联防队员都是围着乡政府领导转圈圈的小喽啰,大小也算是 在官场上混的人物。官场是最讲究规格的地方。他沏的茶当然没有校长沏的茶规格 高了。 敬人者人恒敬之。郝队长理所当然需要表达一下礼貌,他似乎犹豫了一下,说, 谢谢校长!您沏的茶,颜色不错! 孙校长笑着说,茶杯都没本色了,咋能看出茶的颜色呢?郝队长说,那……茶 杯的本色是啥呢? 孙校长说,谁晓得本色是啥色,都用了好多年了。 郝队长就喝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