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从派出所出来,吴卫脑袋涨得像个水葫芦。民警说不具备立案条件,除非吴卫 已受到伤害。吴卫挺窝火,受到伤害就晚了,干吗不能防患于未然?吴卫当然不敢 和警察发火,只说跟踪已经威胁到他的安全,把那两个家伙逮住,审讯一番就什么 都明白了。民警不满地斜着他,你把警察看成啥了?想抓谁抓谁?抓你你愿意吗? 吴卫说,我又没违法。民警反问,你走路别人走路,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跟踪你? 吴卫嘀咕,你们算什么警察。不料警察听见了,粗横地质问吴卫,都跟你解释清楚 了,你听不懂?什么事都让警察管,警察有三头六臂啊。 走在大街上,吴卫悲愤不已。他明明受到了威胁,他们为什么不管?竟然要等 到伤害他。仅伤害他也就罢了,如果伤害钱丽,伤害吴雪呢?警察都不管,还能找 谁? 吴卫调了课,此时本应赶回去,但他没有。自身安全都没有保障,干吗还惦记 那两节课?去他娘的吧。回想事情的前前后后,吴卫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学生竟然会 威胁到教师的安全。是学生变了,还是教师变了?抑或整个社会变了?吴卫当乡村 教师那几年,常被学生喊到家里吃饭。农家都穷,东西也粗糙,但他们热情,变着 花样给吴卫吃。一个叫张薇的女孩,母亲长年卧床,父亲是瘸子,为请吴卫吃饭, 专门杀了一只鸡,那可是家里的经济来源啊。吴卫不安,吃不进去,张薇的父亲硬 是夹到吴卫碗里,并摁住吴卫的手,结结巴巴地说,吴……老师,吃……吃……! 眼神里满是乞求和期待。若不是当着学生的面,吴卫的眼泪就会弹出来。过了几天, 张薇又喊吴卫吃饭,吴卫说什么也不去,张薇的父亲又来喊他。张薇的父亲竟然牵 吴卫的袖子,一脸孩子样的倔强。吴卫答应去,说有啥吃啥,不要搞花样。谁知, 张薇的父亲又端上半盘鸡块儿。吴卫责备他,张薇的父亲说是上次剩的。吴卫不信, 农村没有冰箱,怎么保存?张薇的父亲嘿嘿一笑,说我有的是办法。后来,吴卫从 张薇那儿得知,是在井里贮存的。用塑料袋包好,系到井水上面。一只鸡几乎全被 吴卫吃掉。临走,吴卫往炕席底下压了三十块钱,第二天张薇把钱交给吴卫,说她 父亲说了,吴老师留钱就是看不起她家。吴卫不安,这咋行?张薇懂事,说她妈从 来苦着脸,只有吴老师去才有笑意,吴老师让她家过节呢。 还有一个叫邓满仓的男孩,在另一个自然村住着,离学校有好几里。由于远, 吴卫没到他家吃过饭,邓满仓便常常从家里带食物给吴卫。一个星期天,大雨刚过, 一个汉子满头大汗地扑进学校,说是邓满仓的爹,问邓满仓来没。得知没有,汉子 几乎哭出声,完了完了,肯定出事了,沟里发水了。吴卫得知邓满仓来给他送糕了, 中途遇上暴雨。吴卫和邓满仓父亲急急忙忙往沟里跑,只见浑水滚滚,根本没有人 影儿。傍晚,才在下游找见邓满仓。亏得这孩子机灵,洪水冲下来时,他抓住一条 牛的尾巴,糕还在他胸前挂着。吴卫当场落泪,严令邓满仓不准再送东西,可邓满 仓照送不误。正是学生和家长对吴卫的特殊感情,吴卫被发配的委屈才渐渐淡去。 吴卫想起那个村子,想起那些学生,胸内总是滚烫的,而现在呢?…… 一个月下来,吴卫疲惫不堪,瘦了好几斤。一天,吴卫正批改作业,困意突然 泛上来,便靠在那儿养神。他领着吴雪上街,两个陌生人抢过吴雪就跑。吴卫大叫 吴雪,扑过去。吴卫醒来,摔到地上。同事们哈哈大笑。罗进问吴卫是不是情人太 多了,他说我看你最近心不在焉,让情人折腾的吧?吴卫懒得理他。那天,吴卫又 费了很大劲儿才把跟踪的人甩掉。钱丽进屋问吴卫买上没?吴卫愕然,买啥?钱丽 不满,忘性这么大?吴卫愣愣,方想起钱丽让他买羊肉串。吴卫拍拍脑袋,他忘得 一干二净。钱丽让吴卫出去买。吴卫推脱,这么晚,算了吧,我和吴雪都吃过了。 钱丽说,有多晚?你们俩吃过我就不能吃了?其实,也就二十分钟,可吴卫不想再 出去。他好不容易摆脱,万一又被跟上呢?吴卫说报上登了,一些烤羊肉串的黑了 心,用死老鼠代替羊肉。话未说完,钱丽大叫,吴卫,你不去就不去,别恶心人。 晚饭也不吃了,窝在沙发上哭起来,说吴卫不把她当回事。她又没要山珍海味,不 过吃点儿羊肉串。钱丽一向节俭,自己提出吃羊肉串还是第一次。吴卫很是愧疚, 但什么也不能说。 第二天,吴卫买了二十块钱的羊肉串,钱丽却不吃了。吴卫说,生什么气呀, 以后你嘱咐我的事,我刻在脸上。见钱丽不动,吴卫拿起一串递到她嘴边,来,老 公喂你。钱丽突然抻了脖子,要呕吐的样子。吴卫忙问,你感冒了?钱丽说,我闻 见老鼠味儿了。吴卫苦笑,我信口说说,别当真嘛。钱丽说,反正我不吃了。吴卫 沮丧透了。 乱了,全乱了。知道敌手的存在,却不知如何对付,没有比这更让人窝火了。 吴卫去教务处送东西,教务主任正整理学生档案。吴卫脑袋突然一亮,要过那 个班的档案,找见刘萌的,抄下她的家庭住址父母姓名及联系方式。是啊,干吗不 去找刘萌父母呢? 周一,吴卫上完课便离开学校。吴卫不知刘萌生活在一个什么样家庭,她父母 为什么从来不露面。若不是刘萌影响到他,他也不会关心。杨双月当班主任都懒得 了解,他又有什么资格询问?现在,他突然有了一份好奇。 那是一片陈旧的平房,前面是楼,后面也是楼,平房夹在中间,像一堆破烂。 档案上写着街道和门牌号,门上却没标明。吴卫好半天才打听到刘萌家的具体位置。 院门敞着,吴卫喊了两声,没人应答。院里乱七八糟,再喊,还是没人应答。吴卫 顿了顿,推门进去。光线暗淡,吴卫适应一会儿,才看清屋子的摆设,杂乱无章。 靠近后墙的位置放了一张床,床上躺了一个花白头发的老人。吴卫大声打招呼,花 白的头慢慢仰起,而后整个坐起来。吴卫看到一张交错着皱纹的脸。她问,你找谁? 吴卫说,吵醒你了。老人说,难得来个人,坐吧。吴卫问清她是刘萌的奶奶,又问 刘萌的父亲什么时候回来。老人态度突变,说,他死了!吴卫呆了呆,问刘萌的母 亲。老人说跟人跑了。而后问吴卫,你到底找哪个?吴卫迟疑着说,谁都行。老人 愤愤地说,死了,都死了,我都见不着,你哪儿找去?吴卫有些明白了,匆匆离开。 吴卫拨了档案上留的电话,接通,是个嘶哑的男声。吴卫问,你是刘萌的父亲 吗?对方没有马上回答,停停,反问,你是谁?应该是刘萌的父亲。吴卫说我是刘 萌的老师。男人问吴卫什么事,吴卫说关于刘萌的一些事,男人说没时间,随即挂 了。吴卫接着拨,男人没好气地说,我说没时间嘛!吴卫说,用不了多久,这是学 校安排的家访任务,希望你配合。男人迟疑一会儿,答应中午和吴卫在第一医院门 口见面。 吴卫到得早了点儿,便买张晚报蹲在那儿看。有人拍吴卫的肩膀,吴卫抬头, 看到一张沧桑的脸。你是刘萌的老师吧?……我是刘萌的父亲。男人个不高,头顶 光了一大片,并不像个粗横的人。吴卫说,你眼力不错嘛。刘萌的父亲嘿嘿一笑, 哪个有闲心在医院门口看报纸?牙齿涂了黑漆一般。吴卫问你还没吃饭吧,咱找个 地方。刘萌的父亲坚决不去,说有事你直说吧。吴卫说,我出钱,学校能报销的。 刘萌的父亲这才跟在吴卫身后。 吴卫并没打算和刘萌的父亲一块儿吃饭,看到他以后,突然做出这个决定。找 了个小饭馆,要了两个菜,半斤白酒。刘萌的父亲显得不好意思,你看你看,本来 我该请你,倒让你破费。吴卫笑笑。刘萌的父亲问刘萌是不是闯祸了,吴卫说,不 是,关于她学习的事。刘萌的父亲松了口气,这就好,上午我态度不好,以为刘萌 又闯祸了,闯祸就得花钱,老师别介意。唉,我还指望她学习呢,省心就谢天谢地 了。刘萌的父亲喝着吴卫的酒,诉说着自己的苦衷。他原来在煤机厂上班,后来厂 子垮了,女人也跟他离了婚,刘萌判给了他。几年前,他再组家庭,女方带了两个 孩子,他就没把刘萌带过去。刘萌不省心,自从俩人离婚,刘萌就学坏了,整天和 社会上的人瞎混。他也管过,刘萌根本不听。有一次刘萌半夜才回去,还带着酒气, 他气坏了,打了她一巴掌。刘萌的父亲语气一转,你猜她怎么着,竟然还我一巴掌! 吴卫吃了一惊,她打你?刘萌的父亲说,我还哄你吗?养出这样的闺女,我他妈丢 人哇。吴卫说,也许,你该把她接过去。刘萌的父亲说,她这个样子,还不把我的 家拆散了?老师,娶个女人不容易啊!吴卫说,那你就不管了?刘萌的父亲气呼呼 的,我能管得了吗?不怕老师笑话,那天我在街上看见她,说她几句,你猜怎么着? 和她相跟的那个混混竟吓唬我,我再骂刘萌,他就不客气。老师,拜托你们学校, 好好管管刘萌,我是没辙了。突然站起来,深深鞠了一躬。 吴卫吃力地说,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