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英子打工的洗脚城,二楼洗脚,三楼松骨。有客人在二楼洗完脚,技工们会笑 着劝顾客,“老板,去三楼松松骨嘛。”客人被说动了心,会说,“那我就点你的 钟。”于是二楼的洗脚技工就上到三楼给客人松骨。技工们每天凌晨三点下班,会 一起走出洗脚城,穿过小镇的铁路桥,到一家夜市烧烤档吃烧烤。姑娘们一路上唧 唧喳喳,是这小镇最美的风景,姑娘们谈论着某一个有趣的客人,当然,相互打听 这一天洗了多少个,收入有多少,也是必不可少的。她们的工作,没有底薪,收入 全靠提成,小费看客人的心情。英子每天下班后就回家,她很少和姐妹们一起去吃 烧烤,不是不想去,是姐妹们在孤立她,有意不叫她一起去。 英子知道,姐妹们在谈论了客人和收入之后,大抵会把她当作话题,当然,英 子刚进洗脚城打工时,被她们谈论是经常的事,比如被某个客人退了,被人拿言语 伤着了。她们谈起这些时,觉得相比起英子,她们的人生是幸运的。后来,她们谈 论英子时,言语里便渐渐多了一些讨伐的意思。 英子从来没有上过三楼。在这里打工一年多了,她甚至不知道三楼是什么样子。 她没有学过松骨,她知道,学会了也不会有客人点她。越是这样,英子越发对三楼 产生了强烈的好奇。有一次,她曾向一个洗脚技工问起三楼的情况,技工说你自己 上去看嘛。英子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她。 英子想,“要是有客人点我上三楼去松骨就好了。” 这似乎成为了英子的理想。就像当初她想着进洗脚城打工一样。英子的性格, 当真是太像英子妈了。英子妈自从知道女儿在洗脚城上班后,总觉得心里虚虚的, 在老乡们面前说话都有些心里发紧,总觉得他们都知道英子的事,在背地里笑话她。 她努力在老乡们面前维护着女儿的形象,只渴望女儿早点找到好的归宿,到那一天 她就能扬眉吐气,把女儿的婚事操办得热热闹闹。她觉得她的生活,一直被一股窝 囊之气所压抑着。有时她甚至会想一想李固——那个画家。她觉得李固是个好人, 也是个有钱人,英子嫁了他,一定能享福。她故意让英子去给李固送菜,英子回来 后,她就反复不停地问英子关于李固的事情。可是英子在去送了一次菜之后,说什 么也不去了。英子妈再去送菜时,会故意和李固谈一谈女儿英子,谈起英子来,做 妈的恨不得把天底下最美的词都用在女儿身上。可是李固对女人早死了心。他曾经 爱过,现在,他心灰意冷。好在这小镇质朴的民风,让他多少有一些安慰。他只想 逃遁,他不知道,命中注定了,他无处可逃。 英子其实对李固抱有很浓的兴趣。 母亲经常说起李固,李固在英子眼里,是那样的神秘。英子对未知的生活,总 是充满了好奇。当她初次走进云林山庄,看到那么大的园子,有山,有水,还有那 么多的鸟。在这里生活的,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这主人超出了英子可以想象的 范畴。在洗脚城打工,她每天都要接触到各色人等,可以说是阅人无数,可是她无 法把李固和她的想象挂上钩。 提着妈为李固收拾好的蔬菜,英子第一次走进了云林山庄。园子里很静,静得 除了鸟声,还是鸟声。鸟声一下子勾起了英子对家乡的美好记忆,那时父亲还在, 家还是一个完整的家,每天清晨,她的窗外就会传来清脆的鸟鸣声。她那时有多少 的梦想啊,大学、爱情……父亲意外去世,打碎了英子的梦。她不想读书了,她选 择了另外一条人生道路。英子走进云林山庄,也走进了未知。她见到了画家李固, 一个很平常很普通的男人,如果他来洗脚城洗脚,英子是不会把他和画家联系在一 起的。 李固坐在画架前作画。英子小声地打招呼。 李固抬头,望了英子一眼,很漠然。 “我妈让我给您送的菜。” “哦,放那儿。钱在桌子上,你自己拿。”李固说完,低头作画。 英子放好菜,拿上钱。站在一边,看李固作画。看一眼李固的画,英子的脸刷 地就红了。那一天李固画的是女人体,可是那女人的五官,却分明是英子妈。 英子的脑子一下子就乱了,慌里慌张地离开了云林山庄。 英子对母亲和李固的关系产生了联想。莫名其妙地,英子和母亲之间产生了隔 阂,她甚至有那么一点恨自己的母亲。往后的日子里。母亲再对她说起李固时,她 总是很粗暴地打断母亲的话。英子觉得母亲伤害了她。从云林山庄回来的那一晚, 英子格外地思念父亲。 英子和英子妈的关系出现了裂痕。做母亲的不明就里,做女儿的,又是一个言 语极少心里却十分要强的人。要强的英子,更加强烈地产生了上三楼为客人服务的 愿望。她多么想找一个客人,让那客人疯狂地蹂躏她,就像她当初疯狂地想进洗脚 城一样。 英子当初来木头镇,母亲希望她种菜,她不干,说要找工作。看见有家洗浴中 心招工,她也没有想太多,去见工。招工的两个男人,瞪着古怪的眼,像看怪物一 样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说不招新手。英子指着招工牌,说上面不是写着,生 熟手都招吗?招工的男子说,不招了不招了。英子转身离去时,听见那男人在笑, 对另一个说,也不看自己长什么样,还来见工,哪个客人会要她洗脚呢? 英子听见了,转身冲到了那男人面前,盯着男人,一言不发。 男人说:“你怎么回来了?” 英子不说话,脸气得发黑。眼里像有两团火在烧。那男人被英子盯得心里直发 毛。英子就这样盯着那男人足足有一分钟,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去。 英子把这视为对她的羞辱。接下来的时间,她一直在找工作。其实她要是想进 厂,是不难的。英子来到南方时,南方的劳资供求关系早已不是上世纪的行情,当 初一个职位上百人竞争,现在是工厂大多打着长年招工的牌子却招不到工。英子却 不想进厂了,她一直在赌气,非要进一家洗浴中心。一个月以后,英子成了一名洗 脚妹。洗脚妹的工作与性服务无关,但多少有那么一点暧昧,穿着的衣服领口开得 低一点,透着那么一股子的风情。有时客人占点小便宜摸一把,也是无可无不可的, 大不了说一声:“老板记住我的工号啊,下次还点我的钟。” 英子没想在洗脚城干多久,她只是想证明一下,她是可以在洗脚城找到工作的。 经过几天的短暂培训,英子就上岗了。想到长这么大,第一次和陌生的男人这 样接触,英子心里七上八下,紧张而又充满期待。她和四个姐妹一起,端着洗脚的 药水鱼贯而入,这是她第一次上工,她走向了坐在最里面的一位客人。那位正在大 声说笑的客人见了英子,脸上的笑容顿时不见了。英子很礼貌地对那位客人鞠躬, 客人的脸上写满了不快。 客人说:“把你们的部长叫来。” 英子去叫来了部长。 客人对部长说:“帮我换个靓点的小妹。” 部长说:“对不起先生,现在客人多,人手不够。” “不够?那我们走。”客人说罢起身要走。 部长说:“您等一下。” 英子被客人退了。这是英子第一天上班,她一直记着这一天,这一天是她人生 中的奇耻大辱。当然,这样当面不留面子的客人毕竟是很少的。每次服务时,她都 能感受到客人的不耐烦,感受到客人心中那失落的情绪。客人们总爱和那些长相漂 亮的技工逗嘴,而那些时候,英子总是一言不发,认真地给客人洗脚,用力按着一 个一个穴位。英子看不上那些漂亮的技工,仗着长相漂亮,给客人洗脚时偷工省事, 许多该按的穴位都没有按到,只是拿手在客人的脚上摸一遍,然后坐在客人的大腿 上,胡乱按摩几下了事。 英子接到马贵的电话时,正在给客人按脚心的穴位。她手指的力道恰到好处, 客人不时发出愉悦的叫声。 英子说:“舒服了,下次来您还叫我,记住我的工号。” 客人伸手摸她胸前的牌号:“让我看看,哦,138 ,我记住了。” 同来的客人笑,说:“老齐,你往哪儿摸呢?” 英子笑,被叫着老齐的也笑。房间里的温度一下子升高了两度。老齐说,“今 天这脚洗得舒服,这才是真正的洗脚,你的技术好。” 要强的英子在得到客人的好评时,却得罪了一起出工的同事。英子的技术,让 其他技工的技术相形见绌,她得到老板表扬的次数越来越多,其他技工被老板批评 的次数也就越来越多。有一次老板很严厉地把那些偷工省事的技工训了一通,说, “你们看看人家英子。” 自此,英子明显感受到了来自同伴们的敌意。人与人之间,没有任何利益冲突 时,是可以相互温暖的,当有了丁点大的利益冲突,一切马上就变得冰冷而无情。 要强的英子发誓要在这无情的地方立住脚。她从来不会向命运低头。 后来英子遇见了桑成,他的眼光是那么温和,她听他说着自己的困惑。英子也 对桑成道出了心中的伤痛,她说客人对她冷漠她可以理解,也可以接受,可是姐妹 们的冷漠与敌意让她接受不了。 “我想不通这是为什么,我并没有得罪她们。”英子说。 桑成说:“因为你妨碍她们了。你的存在,就是对她们生活的妨碍。” 英子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她的心一下子被照亮了。后来,他们还说了许多, 再后来,英子生平第一次上三楼为客人服务,那一次,也成为了她人生的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