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窗外一片漆黑,偶有一辆对开的列车呼啸而过,咣当当差点撞在他的脸上。他 看见了一闪而过的明亮车窗,甚至看清了车窗里的男女。他们多幸福啊,多温暖啊, 多安全啊,说不定在那里喝啤酒啃鸡腿。他们肯定有手机,知道手机是怎么回事, 能轻而易举证明阿贝的无辜。但他们无动于衷见死不救,刷刷刷消失得太快,像一 道闪电。 他打门和踢门,把一铝皮桶当足球踢了好几脚。 没人理他。 他有点儿累,只好坐下来揉揉脸,发呆。他看见天花板上,一只小老鼠从夹板 缝里探出头来,一点儿也不怕人,欢乐地吱吱两声,支着小尾巴又缩了回去。 好在一本奇怪的《新时代》还插在衣袋里,可供他继续研究这列火车。 来的该来去的该去, 百年石头还是石头; 来的该来去的该去, 千年月亮还是月亮; 来的该来去的该去, 万年天空还是天空…… 这是第42页上一位盲老人唱的,可车上并没有这样一位老头儿。这就是说,又 有一处出入,可见小说并非预言——阿贝眼下很愿意相信这一点。但他宽心的时间 不够长。随着后续情节在小说中展开,他读得禁不住两手发抖,全身发凉,一颗心 再次提起来堵在喉头。没错,小说与他的遭遇确有出入,但小说中的老鼠是怎么回 事呢(刚才他已经看见了)?暴雨是怎么回事呢(车窗外的水流已经拉出斜线)? 打雷是怎么回事呢(车窗外已有闪光,刹那间黑夜如同白昼,千山万水突然涌现)? ……而且差点令他晕过去的是:小说在第43页处说到子龙峡,叙说这列火车在那里 与一片泥石流相遇,于是车轮出轨,车厢翻倒,电光迸溅,钢铁声大作,有两节车 厢在挤压中升起来冲向高空,散落的车轮在草坡上飞跑……这也太恶毒了吧? “喂,干了。”女乘务开门进来,把热乎乎的夹克扔给他,同时发现了他的惨 白脸色。 “你哪里不舒服吗?” 他喘着粗气:“前面,是不是经过子龙峡?” “我什么也不告诉你。”“你真以为我是特务?你看我像特务吗?有这样仪表 堂堂的特务吗?” “难说,反正要等保卫处的核查。” “我们没时间啦!” “你什么意思?” “你说,你告诉我,前面是不是要经过一个叫子龙峡的地方?” “就算……那又怎么样?” “天啦,我们真要出事了,已经玩完了。” “不懂你说什么。” “你当然不懂。你懂个屁啊!”阿贝怒不可遏从椅子里弹起来,“你们连可口 可乐都不知道,还革委会呢,一个个脑子里进水,浑身的潮气没晒干。我问你,就 算我是个特务,我会当着你们的面来发报?我要千方百计来让你们发现我?” 对方看来被这句话触动,有点儿不好意思:“要是冤枉你了,我们给你赔不是。” “赔?怎么赔?你看看我这半边脸。” “大不了让你还我一巴掌,有什么了不起?” “你受得了?好笑,你是想成扁的还是圆的?” “你就那么毒啊?你就不能轻点儿打?就不能分几次打?再不,我叫我对象来 顶替。他是特种兵,在部队里天天练挨打的。” 阿贝懒得对付特种兵,把《新时代》翻到第43页,要她自己去看去看去看。 对方看他一眼,又看杂志一眼,又看他一眼,疑疑惑惑把目光投向第43页。列 车发生了剧烈晃动,灯光一暗一暗,当然干扰了阅读。对方有些字不认识,有时要 问身旁的乘警,碰到大个子不认识的,还要回头来请教阿贝,更增加了阅读的周折。 阿贝不耐烦这两个呆货,恨不能把从第38页到43页的字句一把抠出来,狠狠拍进他 们的脑袋。但还没来得及这样做,一大群乘客突然登车了,顿时挤得车厢里秩序大 乱。阿贝事后还知道,呆货们在手忙脚乱中还丢失了杂志——他知道这事时,真是 欲哭无泪。 事情来得有点突然:当时列车驶过一座桥,司机借着车灯的光柱,发现前面路 基上有很多人摇手拦车,后来才知道那是一批从洪水中逃出来的灾民。他们担心路 基不够高,央求铁路工人兄弟带走他们,以防更大的洪峰到来。车长当即同意这一 请求,大手一挥说全都免票,于是又哭又闹携家带口的灾民们一拥而上,带来了行 包、竹筐、水滴、泥浆、扁担甚至鸡鸣狗吠,使车内顿时充满田园气息。很多人没 法挤进门,只好从窗口爬。所有车厢内都挤成了人肉罐头,椅背上或行李架上都有 杂技高手,脚丫子不时踩到他人的肩膀或脑袋。卧车厢也不能幸免,在车长命令下 一律开放,装了人再说。 莫小婷那呆子顷刻间已忙得满头冒汗和头发散乱,刚让一个抱着大公鸡的娃娃 找到妈了,刚把几个老人扶稳了和坐下了,又得驱赶攀高的几个汉子,以防他们压 垮行李架。一声尖叫,她被新的人浪推过来,倒在阿贝的怀里。 阿贝觉得两张肉饼要搓揉成一块儿。他感到了女人身体的凸凹,有些脸红,忙 说了声对不起对不起。 她瞪了一眼,“你没手啊?还不帮帮我?” 他从对方手里接过了两个热水瓶和一块抹布。 这样,对方就腾出一只手,攀住他的脖子,不至于倒下去。 阿贝刚拥抱了一个肥胖农妇,眼下又被迫吻了女乘务的眉毛和前额,嗅到了陌 生的头发气味,脸更红了,只好让身体尽量偏转,又拿出球场上的阴招,屁股使劲 一撅,撅出身后哎哟的叫声。 挤死人啦!救命啊!我的桶子!你的爪子往哪里伸?……各种狂呼乱叫中,阿 贝的腰部发力连环传递,一个人叫了,另一个人跟着叫,又一个人再跟着叫,多米 诺骨牌一样,最后导致一个坐在椅背上的汉子大摇双臂,仰面倒了下来,正好盖在 阿贝的头上。幸好这一盖,阿贝与另一男人的架才没打成。当时他们不便施展拳脚, 但鼻尖对鼻尖,唾沫星子互射,肩膀和胸脯已开始过招,接下来就可能要动用嘴巴 了,看如何一举咬下对方的部件。 “不要闹!大家安静!我们来唱一首歌吧——”女乘务摇着双手大喊:“我们 都是来自五湖四海——预备——起!” 说也奇怪,这首歌大家都会唱,也真唱起来了:“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 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奇妙的是,一唱这歌就泄了不少火气, 很多人的动作开始变得柔和,体积似乎也悄悄收缩。“我们的干部要关心每一个战 士,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 列车在歌声中开动。车厢里更松动一些,大概是一些灾民匀到了卧车厢。女乘 务这才得以整理自己的衣服和头发,提着热水瓶什么的,把阿贝押回乘务室。 “你打什么架?还嫌车厢里不乱?我们是红旗车组,战斗在最前线的车组,要 让每一个旅客都感到温暖如家。你知不知道?” “我不打,就没法让你。” “谁要你让?特殊情况嘛。” “你会以为我故意挤你,耍流氓。” “你想什么呢?讨不讨厌?” “我没想……”他说得有些含糊。 “哈哈,你脸红了?” “我没脸红。”“就是红了!就是红了!你就是乱想了!” “那是我热的……” 对方像发现了大秘密,下巴一点一点,有点儿兴高采烈和得意洋洋。接下来, 她的动作也就有了欢快舞蹈的味道。她欣欣然用毛巾擦去阿贝头上和肩上的泥巴, 欣欣然又要对方坐正,要对方转身,要对方伸出手来,用自己的手帕包扎手腕上一 道血痕——不知阿贝刚才在哪里挂伤的。阿贝倒有些紧张。这间房实在太小啦,他 感到对方的腿抵住他的膝,对方的发丝撩过他的脸,自己难免呼吸急促,全身开始 冒汗。 直到门外有人叫她,她才提着水桶离去,咔嗒一声锁了门。 事后阿贝想起来,当时确实只有咔嗒一声。 事后阿贝无论怎样回忆也只得承认,当时只有咔嗒一声,连半句话都没有,连 咳嗽之类也没有。 他是否应该大松一口气? 风雨还未停歇,车窗上还有斜斜的水流,黑森森的树影在车窗外起伏。列车一 下钻入车轮声紧密的隧洞,一下又飘上车轮声柔远而稀薄的桥梁,正头也不回地向 前狂奔。阿贝感到前方神秘莫测的第43页正在步步逼近——他相不相信那个结局? 他怎样才能摆脱那个结局?或者他是否应该让女乘务也知道那个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