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爷爷承认,当时他掉了眼泪,当众哭泣,止都止不住。毕竟一地焦尸都是他 的亲人,其中有一具遗体是他“姨阿”,母亲,也就是我的曾祖母。 “你不怕大家对你有看法?”我问。 他说当时年轻,一时想不到顾不着。全家人烧得个个都没了人形,太惨了。 除了我曾祖母,让我爷爷最为不忍的就是他的几个同父异母弟妹,包括他五姨 生的两个弟弟,算起来都是我的堂祖父。他们都没成人,烧得像几段木炭。这几个 小的跟他都不错,早几年回家时,他们跟他大哥长大哥短,处得很亲热。忽然间全 都没了,变成那样,让他实在看不下去。 “火是怎么烧起来的?”我问,“当时打得很激烈?” 他说那一仗是硬仗,大家都打红眼了。 “你们牺牲很多人吗?” “有十几个烈士,其中还有一个连长。” “打着打着,房子就着火了?” 爷爷感叹,说火苗一蹿起来,哪里止得住啊。 我注意到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打听火是怎么烧起来的,他却说火势汹汹。 这里边可能有些情况。 我关心这把火实属吃饱了撑的。半个多世纪前的某一把火是张三纵火,还是李 四烧房,如今又有什么实际意义?总之它已经烧过。我要是旁人的话,确实不必也 不会去顾及这个,但是我毕竟是我,那一把火烧掉了吴氏家庭的几乎所有成员,使 我爷爷,后来也使我本^ 、成为本家庭的唯一男性直系后裔,因此探究它怎么烧起 来,对我并非完全没有意义。 搞清这个情况不会太难,因为时日虽然久远,依然还有当事者健在于世,例如 我爷爷,以及郭木鑫。当年参加过那场战斗的双方^ 员,目前还在世的肯定不止他 们俩,耐心找一找,一定还能找到其他人,我相信他们中一定有人早就提供过这方 面的情况。当年战斗结束后,有关的战斗汇报、剿匪总结或者其他什么文档材料里, 一定可以找到相关记载。哪怕当时没有,日后该地方的文史、党史资料或他们中某 个人发表的回忆文章里,一定也已经涉及。只要有心,用点时间,不必有太强的侦 查能力,就能找到我需要的东西。 我做了一些设想,觉得很可能是一颗轰炸匪宅的迫击炮弹引发了这场大火,也 不排除由一颗流弹引发。我曾祖父吴文龙多年盘踞的匪巢指挥部高墙深院,囤积有 大量粮草弹药,激战之中,弹药库一旦被击中,那就是爆炸与火海。 不管由什么引发,这把火让我爷爷的亲人成为一地焦尸,却也最终烧毁了土匪 的顽强抵抗,消除了对解放军以及我爷爷生命的威胁。这把火就是你死我活。已经 过去了这么长的时间,在我心里它还是那般隆烈。 “火烧起来时你在哪里?”我问爷爷。 他回答,他赶到时已经一片火海。 “他呢?” 他摇头。 我们说的是我曾祖父,吴司令吴文龙。我的曾祖父如何从大火中逃脱,居然无 人知晓。事实上,当时绝大多数人都认为匪首吴文龙应当是随其卫兵及家人一起被 大火烧死于现场,只因为尸体严重烧焦变形,让人无法辨认。当年还没有如今的 “DNA ”技术,没有哪个神仙能够逼焦尸说话,让我的曾祖父现出原形。但是很多 人深信不疑,认为不必找了,吴文龙已经罪有应得。 “但是我有感觉,他可能还没死,活着。”爷爷说。 “是直觉吗?” 爷爷认为,他对他父亲也就是我曾祖父的直觉往往出奇地准确。 这个世界上,如果要评选若干情感关系最特别的父子,我爷爷与我曾祖父应当 有资格人选,至少有望进入十强。他们尖锐地敌对,同时奇妙地相通,大约世上罕 见。我的这种感受并不只来源于侦查破案方式,从知情者那里道听途说,我有切身 体验,早在我的少年时期。 我十五岁那年,读初三,面临中考。中考对许多家庭而言非常重大,它关系到 一个孩子能否考上好的高中,能否升入好的大学,以及日后能否找到一个好的工作 等等问题。我家也不例外,当年我像所有同学一样感受到来自家长的巨大压力,主 体当然是父亲,还有母亲,当时他们均健在。 那一年竟然成了我的灾难之年,也是我们家庭的灾难之年。年初我父亲去世, 年中是我母亲,年底,我奶奶也就是爷爷的发妻随他们而去。一年里,我们接连死 了三口人,全家人痛不欲生。 我父亲是转业军人,年轻时入伍,部队回来后进了公安局,从派出所普通民警 一直干到所长。我父亲与爷爷长得很像,性格也类似,开朗乐观,他要是活到爷爷 这样年纪,一定也是个弥勒佛,但是他却早早离世。父亲死于一场车祸,出事时为 傍晚,他开着警车从所里回家,中途把车停在路旁,下车时,行驶于身后的一辆货 车突然拐弯上前,冲进人行道,把他撞倒于地。救护车送他到医院,他死于手术台 上,因肝脏破裂导致的大出血。事故被认定为意外,肇事司机是新手,他的车紧随 我父亲的警车,前车停下时他往外打方向盘,刚好有一辆摩托车从对面蹿过来,急 切中货车司机又往回打方向,同时刹车,却踩了油门。这个菜鸟动作让我失去了父 亲,事故调查报告对当时情况作了上述概要陈述。 三个月后我参加中考,由于丧父之痛难以平复,那几个月我的学习成绩直线下 落,中考时状态很糟,没能进入重点高中。那时我爷爷已经从市政协副主席位上退 下,他发挥了一点余热,给相关领导打了电话,亲自交了一笔择校费,让我进了市 一中。我爷爷在其任上很少为家人办事,那一回例外,因为他儿子也就是我父亲刚 刚去世,我这个未成年人格外需要他照料。却没想到,两个月后家中再传噩耗,我 母亲于一个假日里独自在家,死于卧室的床上。 她是服药自杀,这一年刚满四十岁。我母亲与父亲感情很好,父亲死后她陷于 抑郁,难以自拔。她把父亲遭遇车祸归咎于自己,不断自责。父亲出事之前,母亲 正在整理行装,准备第二天出差上海。母亲行李包里有一架相机,当年数码相机还 没有普及,家用照相机都需要胶卷。家里抽屉有两卷“柯达”,母亲却喜欢“富士”, 认为色彩效果好点。父亲答应去买几卷,下班带回来。父亲停车的那地方,路旁除 有一家照相器材商店,显然他是去买胶卷时遭遇意外的。父亲死后母亲痛悔不已, 一再哭诉说,如果她没提到什么“富士”胶卷,父亲就不会在那个地方停车,灾难 就不会发生,她怎么就多那嘴呢!家里人都劝告她不要胡思乱想,她根本就没什么 错,没有谁能够预知意外灾难。但是我母亲一直无法释怀。父亲出事后一段时间, 她终日以泪洗面,几乎不吃不睡,完全变了个人。全家老小个个担心,送医找药, 时时看管,只怕她彻底崩溃。两个月过去,眼看她精神渐渐恢复正常,大家稍稍放 松警惕,这时候却出了事情。我母亲的职业是医生,她知道如何了结自己。 她留了一封信,说自己实在没有办法,请求大家照顾好我。 这年年底,我们家再次治丧,我奶奶随他们而去。 奶奶才六十出头,死因是病故。奶奶患乳腺癌,做过手术,已过近十年,身体 一直很好。我父母相继亡故给奶奶打击巨大,身体状况顿时变糟。待到家人发现不 对,送她到医院检查已经来不及了,癌细胞全身扩散。她挨了两刀,做了两次手术, 医生回天无力,最终没能把她救回来。 就这样,一年里我们家有如遭逢大劫,接连死了三口人。 爷爷极度愤怒。我从没见过爷爷气成那样。在我的记忆里,他就是个弥勒佛, 总是笑眯眯的,和和气气,说话做事优哉游哉,不慌不忙,没见他为什么事发过脾 气。那一回例外。 清明节前夕,我以择校寄读生身份,读我的高一下学期。爷爷突然让我放下课 本,请假两天,随他回老家去一趟。干什么呢?扫墓。给他的父亲,我的曾祖父, 匪首司令吴文龙。 我非常吃惊,姑姑们也非常诧异,因为我们一家从来没干过这种事。清明节对 我们一向没有私人意义,我自己的印象中,除了经常在清明参加学校组织的活动, 打着红旗,抬着花圈,列队前往烈士墓祭扫烈士外,从来没有其他活动。这年的清 明节有些不同,我们家有三个亲人离去,他们的骨灰相继进入省城近郊一家公墓, 我们这个家庭从此有了自己的清明节内容。我们没想到爷爷在祭奠新故的发妻儿子 儿媳之际,忽然还要远征老家,把自己的父亲也拉入、此列。鉴于爷爷与曾祖父间 的特殊状况,我们这个家庭从来不需要考虑所谓列祖列宗事宜,那个概念对我们几 乎不存在。事实上,自从爷爷把自己从吴家“阿九”变成林一新,我们已经另起一 行,与他^ 、无涉。因而一听爷爷安排我随他回乡给曾祖父扫墓,全家人无不惊奇。 爷爷不说明理由,只讲:“就这样吧。” 我们感觉到他的变化。显然家里的灾难对他打击沉重。 于是就动身了,只有我和他两人。清明节当天,给奶奶和父母扫完墓后,我立 刻上了爷爷叫来的车,随他返回老家。 印象中,当年那条路非常难走,格外漫长。我们于晚间到达县城,没有惊动任 何人,在一家小唐哨悄吃了晚饭又马上启程,半夜里到达老家宫美村。在当年的剿 匪战斗和大火之后,这个村已经脱胎换骨,村民多为后来迁进来的,再没有谁跟我 们家有瓜葛。当晚我们借住在一户农家,隔日清晨,爷爷把司机留在村里,让我跟 他一起上山。我们什么都没带,哪怕一支香一片纸钱都不要,只用一片心意,徒手 扫墓。 爷爷记性很好,他不需要向导,深山里的那座孤坟,以及通向孤坟的山路都在 他的心里。他把我一直领到那个坟头,站在那个低矮的坟堆和墓碑前。 “吴林,去给我找一根木头。”他交代我。 我不知道他想要个什么木头,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我在杂草边小林子里拾到 一杈枯树枝,把它拖过来交给爷爷。他摇头,说太细了,不顶用。然后他自己找, 不一会儿拽着一根一米来长,小手臂粗的树枝走了回来。 他这是干什么?为孤坟培土,还是植树造林以表心意?原来都不是。当着我的 面,他把手中的所谓“木头”抡起来,用尽全力敲打那座坟墓。他那力气大得骇人, 头一棒下去,木头砸在墓碑上,以木击石,木头立刻就断了。他还不解恨,抡着断 了的木头继续进攻,不打墓碑了,改打坟堆。坟堆尽是土,还有荆棘杂草,不像石 头那般坚硬,不至于立时撞断木头,打起来却只能发出噗噗闷响,不像敲打墓碑咚 咚有声,铿锵有力。 我在一旁目瞪口呆。我发觉爷爷完全变了一个人,咬牙切齿,极度愤怒,全身 都在喷射怒火,整张脸气得变了形状。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即使在他最痛 苦最难过的时候。过去这段时间里,我们家屡屡遭灾,弥勒佛闭起笑口,但是哪怕 在送别亲人,全家人哭成一团,亲友同事们陪着落泪之际,我爷爷永远能够把握住 自己,沉痛之中,依旧举措得体,保持着他作为本市曾经的林副市长、林副主席以 及我们这个家庭一家之长的绝对气度。 此刻在深山里,在曾祖父的孤坟头,他彻底失态了。他用手中的木棒愤怒敲打 自己父亲的坟堆,咬紧牙关,一言不发,只顾发狠。毕竟是六十大几的老人,加上 走了一天山路,难得他到了关键时刻还这般有力。 那支木棒不经打,很快就成了散落在坟堆上的数截烂茬。爷爷终于打累了,把 手中最后一段木茬用力砸在曾祖父的墓碑上。 这时他开始说话,对着曾祖父的墓碑,讲的居然是我。 “看着他,这孩子。”他指着我对墓碑说,“他叫吴林。” 他对长眠于此地的父亲,也就是我的曾祖父发出警告,如果我曾祖父胆敢伤害 我一根毫毛,那就绝不只是挨一根木头,他会让人把这里翻个底朝天,让我的曾祖 父从此再无栖身之所,彻底化为乌有。 而后他带我离去。 谁能想象世界上还有如此扫墓! 返回路上,余恨未消,他跟我讲了些事情。他告诉我,当年他为什么会改名换 姓,跑去投奔共产党,带着解放军打进深山,跟自己的亲生父亲作对。因为他从小 的最大心愿,就是有朝一日能够把他父亲痛打一顿。这个念头是他父亲亲自打出来 的,不是在他身上打出来,是在他母亲也就是我的曾祖母身上打出来的。我爷爷从 小寄养在曾祖母娘家,跟曾祖父始终别扭,曾祖父怪罪曾祖母给他生养了一个逆子, 动不动对他们娘俩拳脚相加。当年我爷爷像我这年纪时,县城只办初中,想读高中 得远去省城。爷爷初中毕业后决意继续求学,曾祖父不允许,下令他回家来,要他 学“叔阿”放枪带兵。爷爷死活不从,曾祖父一怒之下,把他捆成一团塞到床铺下 边。爷爷的“姨阿”也就是我的曾祖母出来为儿子说话,曾祖父当着我爷爷的面大 发雷霆,连抽曾祖母几个耳光,打得她泪如雨下。从那一刻起,我爷爷对曾祖父恨 入骨髓。 “那真是个土匪。”我爷爷对我说。 但是爷爷也承认一条,土匪头子吴文龙尽管极端可恶,倒也始终算个父亲。解 放初期剿匪战斗中,田中央一仗,陈排长他们都牺牲了,我爷爷毫发无损,肯定是 因为我曾祖父的安排。后来他五姨在夜里开枪,把他推下河去,他一直认为是五姨 与他母亲好,私下里放他一马。事过之后,静下心想来,五姨哪怕有这个心,只怕 也没那么大的胆。如此行事,很可能是吴文龙的意思,不是吴司令亲自授意,也是 五姨揣摸其心而后为的。相关当事人早都死了,真实情况已经无从考证,他推想是 这个样子。 通常情况下,我爷爷并不多谈他与曾祖父的事情,偶尔找他打听,他总说都是 陈年旧事,老辈子事老辈人自己了结,年轻人不必向后看,努力往前走就行了。 但是那一天扫墓回来,他对我骂了土匪。当时我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孩知道个啥? 目瞪口呆,仅此而已。至于为什么要带我闯进深山,拿树枝怒击祖坟,他绝口不提。 这种行为怎么说都极其怪异,别说让那时的一个高一学生目瞪口呆,这么多年过去, 我上完高中,依自己心愿选择警院,毕业后从警,子继父业,有了更多的阅历和经 验,偶尔回想起当年那一幕,依旧还觉得异常奇怪,难以理解。 爷爷有个说法,轻描淡写:“人有时会找个什么发泄。” 这个答案令我很不满意。 直到前些时候,我终于找到了一个解释。 原来我的父亲被肇事货车司机撞死只是表象,他实际上死于暗算。谁暗算了我 的父亲?是我曾祖父吴文龙。我父亲尽管姓林,却是我曾祖父的唯一嫡亲孙子。我 曾祖父吴文龙生前是匪首,当过杂牌“司令”,为一方枭雄,死后当然也不会甘于 寂寞,乖乖在阴间充当小鬼。吴司令到了那个世界依然还是乱世魔头,聚众作乱, 率一群匪卒打打杀杀,割据地盘,继续拿烟纸画符,促进当地商品流通。但是到了 一定时候,他在那个世界也面临在这个世界遇到的相同问题他需要找一个中意的接 班人,把自己的未竞事业进行下去。所谓“盗墓亲兄弟,上阵父子兵”,类似接班 人当然以血亲为宜。问题是我曾祖父与我爷爷是死对头,绝对不会将他的重担交付 给我爷爷,于是他采取隔代挑选方式,看中了我的父亲。我父亲当过兵,背过枪, 其时是派出所所长,长相英俊,威风凛凛,天生的领袖人才,我曾祖父为之大喜, 因此暗算了他,把林所长弄到阴间去接吴司令的班。 如此无稽之谈,曾于当年我家接连遭灾消息传到老家时,流传于老家老辈人之 间。它不知怎的传到我爷爷的耳朵里,令老人家勃然大怒。曾经的林副市长或者林 副主席肯定不会相信该无稽之谈,但是如他所言,人有时确实需要发泄,在遭受丧 妻丧子丧媳之痛后,我爷爷的发泄方式是怒击祖坟,警告他的老对头我曾祖父,传 言中把我父亲拖到阴间,造成我家这场灾难的罪魁祸首。我相信爷爷心里其实还有 一重隐忧,这就是我,尽管他不相信无稽之谈,也不会承认另有隐忧,但是我断定 它悄悄潜藏在他心里的某个角落,所以他才会把我也带上山去。毫无疑问,爷爷绝 对不允许我曾祖父继续施展手段,把我也拖过去接班。我爷爷要用他的痛击打败这 种阴谋,战胜他的父亲。 他是否做到了?不管他手中打成一段段木茬的树枝是否管用,此后我们家的灾 难确实终止了,我本人茁壮成长,直至今天。 关于吴司令挑选林所长当接班人,对我父亲实施暗算,拖去阴问的传说,是我 奉爷爷之命独自清明上山扫墓,下决心搞清自家案情之后,从郭木鑫那里了解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