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南碌村的麦子黄了要割的时候,周武生来了。 周武生来的时候,杨秀女正在割麦。跟杨秀女一块儿在地里割麦的是省里群艺 馆的干部吴颖,她来南碌村采风,被麻子队长安排在了长庆家,和长庆家人一起吃 住,还参加劳动。一九七九年的干部下乡还劳动,像一九七九年的火柴还卖二分钱 一盒。当时杨秀女和吴颖蹲在麦垄里,天空炎阳如火,麦海一望无际,光着脊梁的 男人们散落在麦海中割着麦,光脊梁在麦浪中起起伏伏着,像海上沉沉浮浮的漂流 物。吴颖喘着气说:“热死了!秀女子,咱们也把衣服脱了吧,也脱个光膀!”杨 秀女吓一跳,说:“女人家,这咋敢?!”吴颖说:“咋不敢!”就脱了外衣,只 戴个鲜红的乳罩,说:“秀女子,你也脱了,脱了凉快!”杨秀女还是不敢脱,说 :“那边不是有个男人在吗!”吴颖说:“你只当那长了棵树!”杨秀女不禁笑了, 觉得这个城里来的女政府很有意思,而后她叛逆的天性被吴颖激发了出来,也豪迈 地说:“脱就脱!管他妈嫁给谁呢!”于是几下便把衣服也扒了。吴颖也哈哈地笑, 觉得这个乡下的小媳妇儿也很有意思。杨秀女扒得只剩个蓝布肚兜,她却又瞅上了 吴颖的红乳罩,羡慕且央求地说:“吴干部,你这才好看哩!我还是头一回见这东 西!咱俩换了穿行不?你就让我在地里穿一小会儿!”吴颖说:“那我送你了!” 她当下就解了乳罩,和杨秀女换了穿上。第一次戴乳罩的杨秀女从麦垄里钻出来, 迎着风,站在天地间,在天地一片金灿灿的黄中,她的这一点鲜红,格外地耀眼。 杨秀女心情大好,她本来就疯,扯了嗓子就开始唱,唱山花儿: 上去(者)高山望平川, 平川里(嘛)开了一朵牡丹! 牡丹(者)开花实在是艳, 艳艳的(嘛)花开你来看—— 不远处割麦的男人被这唱引得直起腰望过来,一望之下,惊愕得大眼瞪小眼。 吴颖倒紧张了,去扯杨秀女,说:“你还敢唱!快蹲下!那男人真看你哪!” 杨秀女不蹲下,她眼睁睁地去看那男人,愈发高亢地唱道: 叫一声(者)大哥你朝这看, 你看我这牡丹(嘛)艳不艳? 那男人半晌才大张着嘴吐出惊呼来:“啊哟哟哟哟,现在的婆姨真是要造反了!” 倒是他羞臊得把头埋到麦垄里去。 杨秀女哈哈大笑。吴颖也笑。杨秀女在吴颖笑过之后还笑,她不停地笑,她许 久都不笑了,她嫁到刘家来就没有笑过,她不停地宣泄般地笑着,把自己笑哭了, 眼泪滚出来,她还在笑。当杨秀女流着泪笑着一扭脸时,笑声戛然而止,像一柄刀 劈过,把声音齐齐砍断在了嗓子里,她惊愕地僵硬住,顿时不会动了。她本来应该 把丢在麦垄里的外衣赶紧捡起来裹住上身的,但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立着,让自己袒 露着。 杨秀女在一扭脸的时候看见了周武生。 周武生和刘长庆一起站在前方的麦田埂上。一早的时候,杨秀女叫长庆去王团 乡镇上找个麦客来家帮忙割麦,山里都是这样,怕麦子黄了割不过来,一下雨,麦 子就倒伏了,一季的收成就糟践了,因此麦黄时节家家都去乡镇上请个麦客来帮着 抢收,山里把这叫做抢黄。王团乡镇上,每天也都有一帮一伙的麦客们蹲在那里, 等着主家来请。杨秀女万没想到自己男人请来的麦客竟然是周武生!她在一瞬间就 被击穿了,脑子一片盲空地呆愣着。 周武生看见了杨秀女的奶子。杨秀女的奶子放在吴颖小小的乳罩里,一多半都 争先恐后地游出来,翘着。这是周武生先前调侃地唱过的,是他魂牵梦绕的,是他 没有见过的,周武生也万没想到竟然是在这种场合陡然地撞见了,他真切地看到了 他魂牵梦绕的。周武生想起了杨秀女说过的要把自己给他留着,说馍馍不吃先在蒸 笼里放着,她胸前的这两个“馍馍”她答应过是要给他留着的。周武生心潮翻滚地 望着在这里陡然相见的杨秀女,他一时也忘了应该先过去把衣服给他的女人穿上。 最先醒转过来的是刘长庆。他开始也被他从未见过的杨秀女胸前的乳罩惊愣住 了。须臾,醒转过来,他对杨秀女的袒胸露乳极为生气,像豹子一样地扑过来,这 和平时木讷的他判若两人。他甚至想打杨秀女一下,但他还是不敢,他在杨秀女面 前是怯懦惯了的。他扑过来后所做的动作是捡起杨秀女的衣衫赶紧给她裹上,他不 能让旁人把他婆姨的肉看了去。而后他嘟嘟囔囔地埋怨杨秀女,说,你看哪家的婆 姨像你这样?简直把你疯死了! 周武生心里狠狠酸了一下。刘长庆对杨秀女的举动把他打回到了现实里,他酸 酸地清醒过来:他的馍馍已经让人吃了。 杨秀女脑子一直是懵懵的,之后长庆领周武生走,说先把麦客领回家去安顿下, 再之后是她和吴颖继续割麦,之后太阳就落了,她和吴颖收工回家去。雪把晚饭端 了上来,她大概记得她好像说了她不吃,之后她就回自己屋躺下了,这样她就避免 了和周武生在饭桌上见面,这一切她都是在恍恍惚惚中度过的。杨秀女在炕上一直 大睁着眼躺到了黑夜,刘长庆进屋来把油灯点上了,在油灯亮起的时候杨秀女清醒 了,眼里开始湿润,这说明她开始对现实有了感觉,现实像猎隼的爪开始抓挠她的 神经,然后那湿润一团一团地扩大,一股一股汹涌地从里向外翻卷。她赶紧起身下 炕,她怕长庆看见她哭出来,她对长庆说她要去喂牲口,家里的牲口在夜里是要添 一遍料的,然后她低头匆匆地出门去。 杨秀女在牲口棚里才开始无声地哭。她手里端个笸箩,里面盛着草料,那泪就 扑簌扑簌地落在草上,和草混搅着,一起被倒进食槽里喂着牲口。 陡然从食槽后面蹿出个人来,是周武生!他叫她:“秀女子——” 杨秀女泪也顿时吓了回去,甫定之余,她冷下脸来,扭身就走。 周武生迅疾绕过来捉住了杨秀女,说:“你总得听我说句话吧!” 杨秀女挣脱着,说:“你啥也别说了!” 周武生说:“你不想知道我为啥这时才来?我干啥来了?” 杨秀女骂了句粗话:“我不想听!你的事跟我有个的关系!”女子一结婚,经 过了男女之道,人就变粗了,说粗口。 周武生却嘿嘿地笑,这一笑又像那个赖叽叽说议程的周武生了,他说:“你骂 我说明你心里头稀罕我,你稀罕我你才骂我哩,嘿嘿嘿,你再骂。” 杨秀女冷着脸说:“我还骂驴骂猪骂狗哩!我就那么稀罕那些畜生?” 周武生被噎得僵硬了笑容,说:“你是不是怨我没早过来提亲?” 杨秀女说:“我怨你干啥!幸亏你没来才让我遇上个好男人。我男人老实也会 疼人,从里到外我都知足得很!我不会再跟你好的,我求你赶紧走吧!” 周武生说:“你没说实话吧?” 杨秀女说:“我向政府保证我说的是实话!你赶紧回你的屋去睡,睡醒了,你 就走。你也不是真心来当麦客的。”她说着,捡起地上的笸箩抬脚就走。 周武生又一把捉住了杨秀女,不让她走,他承认他不是真心来当麦客的,他说 他在王团乡的街面上蹲了四天,他就专门等着南碌村刘家来招麦客,只有这个理由 他才能住到刘家来,他来就是要瞅机会带她走。接着周武生情火迸发地抱紧了杨秀 女,又要去亲她的嘴。杨秀女坚绝不让他再亲嘴,她挣扎着,却又不敢高声喊,长 庆和雪都在屋里睡着,情急之下,她捡起搅食棍就朝牲畜们使劲打去——驴和牛高 高低低地嘶叫起来。 长庆被叫得从屋里推门探出头来,朝牲口棚这里问:“咋了?” 周武生松开了手,但他倔强地站着,并不躲,他不怕被长庆看见。杨秀女心慌 慌地跳,她赶紧把周武生压到食槽后面去,对那边的长庆说:“窜进来个狗,把牲 口惊了!” 长庆说:“把狗撵出去,回来睡吧!” 杨秀女答应着:“我这就回去睡!”她“去、去”几声,装作是撵狗,而后她 朝食槽后面投去一眼,见周武生缩着身子眼睁睁地看着她,满眼都是对她的央求, 她头一低,脸也扭了过去,她是怕周武生看见她眼里有泪涌出来,而后她匆匆走出 牲口棚,回屋去和长庆睡了。 周武生从食槽后面站起来,朝着杨秀女和长庆的住房这边,悲伤地望了许久。 翌日清晨,杨秀女从屋里出来,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她看见周武生在院里磨刀, 磨镰刀,那刀已经被他磨得十分地锋利,但他还在磨,透着一股狠劲,把那铁刀在 石上磨得“咔咔”地响。杨秀女左右看看院中无人,赶紧走过去,低声地说:“你 咋还不走?别磨了,赶紧走吧。”周武生却继续磨刀,不停手,说:“我不走。我 要走就带上你走。这辈子,你该是我的婆姨!”杨秀女又羞又急又恨,爆发道: “你——”她一掉脸,又把话硬硬地掐断:她看见雪走了过来。 雪换了新衣衫,头发也用碱水仔细地淘洗过了,蓬蓬的,从里到外都透着鲜亮。 这在雪是少有的,平时她操持家,里外地忙,衫也不换,早上用凉水蘸一把脸就算 梳洗了,使十九岁的雪平时看上去像三十多岁样的苍老。雪端了早饭鲜鲜亮亮地过 来,将新烙的面饼和绿豆稀粥放在石桌上,害羞地招呼周武生:“麦客大哥,吃饭 吧。” 周武生却不抬头去看雪,继续发狠地磨刀,说:“不忙,把刀磨了再吃。” 长庆这时也从屋里出来了,他看看那镰刀,说:“兄弟,刀够快的了。” 周武生抬头看一眼长庆,眼里异常地阴冷,说:“刀还得磨。麦客嘛,耍的就 是个刀快!这刀,不光要能割麦,必要时——”他抡起那镰刀凌空劈下,一道白光 在众人眼前掠过。 杨秀女不禁打了个冷战,心一下揪紧了。 照相的李信恰恰这时一脚踏进了院子。李信的到来,使刘家院里似乎要发生的 剑拔弩张一下子喜洋洋了起来。李信是来送上回照的照片的,他去城里已经洗印出 来了。围着李信一起拥进刘家院子的,照例又是村人和村狗们,麻子队长照例又在 其中。麻子队长又蹲在李信跟前,讨好地问李信:“李信,这一阵子国家又有啥新 闻?还号召快快地吃饭不?” 李信在他那一包的零七八碎里翻找着照片,照例又骂麻子:“我睡你妹子!那 叫快餐,说了多少遍都记不下!毛主席真是说得对对的,农民就是要教育!” 麻子队长又并不生气地嘿嘿惭笑,说:“农民嘛,就是傻嘛。李信,那国家这 一阵子还号召吃那啥‘快餐’不?” 李信先说:“烟。”待麻子赶忙又巴结地递过一棵纸烟来并且为他点燃后,李 信才说:“国家这一阵子嘛,快餐嘛,不咋号召吃了,这阵子,主要号召都让抓鸡 哩!” 村民们顿觉新鲜,又嘈嘈切切起来:“咦,咋又号召让抓鸡呢?” “李信,咋城里还养那多鸡?” 李信说:“不是养的鸡,说的是人!说是现在南方那边,有些不要脸的女子, 夜里拽了男人进屋,脱了裤子就卖大炕,那就叫鸡!国家号召都让抓哩,报上的名 词叫扫黄。” 麻子队长十分地不解了,说:“李信,那不是过去窑子里的婊子吗,咋又叫个 鸡?” 李信又很不屑地说他:“真是个农民,啥都不懂!那些女子,拉男人进屋来睡 了,收了男人的钱,完了,就送你一只母鸡让带上走,让男人吃了补补身子下回好 再来,这就是鸡!这是外国那边的臭规矩,传过来的,资本主义的臭规矩!懂了不?” 麻子队长说:“懂了”。而后,又感叹道:“啊哟,那要当个婊子,一月得预 备多少鸡送啊,开个养鸡场怕是都不得够!资本主义的婊子也不好当啊!” 吴颖正蹲在她住的西厢房门槛上刷牙,笑得把漱口水都喝了进去。 李信终于找到了照片,交给长庆,说:“长庆,咱两清了啊。”长庆喜滋滋地 接过照片来,一看,却沮丧下脸来,说:“十个鸡蛋哩,咋就照了个这?”他为花 费了十个鸡蛋却照成这样而感到很亏。杨秀女凑过来一看,忙说:“挺好的,挺好 的,照得好哩!”周武生从两人的样子中感觉到了异样,他也凑过来想看看照片, 杨秀女却把照片迅速地收起,走回屋里去放下了。这让周武生疑惑大生,他提着磨 得雪亮的镰刀,刀锋上闪着让人胆战心惊的寒光,眼睛眯缝成一条,瞄着杨秀女走 进屋去,在想着这是一张什么照片啊,为啥藏着掖着的? 到了中午时分,照片就露了底。 中午时分,杨秀女独自一人在地里割麦。雪回去做饭,长庆则牵着牲口到河里 去饮了。在密不透风的麦垄里,杨秀女独自汗流浃背地挥镰向前一路割去。四周静 静的,只有夏虫的鸣叫。杨秀女闷头割完一丛,又惯性地伸手去揽下一丛麦子来割, 一揽,却揽了个空:前面竟然没有麦子了,露出一块方空来。她讶异地抬头望去, 顿时被惊吓住——周武生在前面蹲着! 周武生把麦子地割出一块方空来,他就蹲在方空里,让四周密密匝匝的麦丛遮 掩着他,他在麦丛中光着脊梁拄着镰刀,目光炯炯地望着杨秀女。 杨秀女清醒过来,转身就往回逃窜。 周武生豹似的蹿过来捉住了杨秀女。 杨秀女厉声说道:“你丢手!我说了,我现在心里只有我男人!你再不丢手, 小心我把我男人喊来砍了你!我男人就在那边饮驴哩!” 周武生并不惧怕,胸有成竹地说:“那你喊,你喊呀!” 杨秀女噎住了,她果然是没有喊,只是在周武生手里无声地挣扎着。 周武生又牢牢地捉定了她不放,说:“你不喜欢你男人,你不情愿嫁给他,对 不?” 杨秀女急了,去咬周武生钳着她的手,说:“那是你说的!我就喜欢我男人! 我就情愿嫁给他!你放手!”她使劲地咬,想用牙齿撬开周武生的手指头。 周武生任凭杨秀女狠狠咬他也不放手,坚定地说:“我不放!你骗不了我!早 上我到你们屋里去偷偷把照片拿来看了!”他腾出一只手来从兜里摸出那照片,拍 在杨秀女面前。 杨秀女又一次被击穿了,她哑口无言。照片上的杨秀女正在哭泣,李信恰恰把 她当时的那一瞬间进行了定格。杨秀女哑口无言地望着照片,气馁了,挣扎也软耷 了下来。 周武生心酸地望着他的女人,去摸她鼓起的眼圈,“秀女子,”他轻轻唤她, “你肯定过得不好,你肯定天天哭哩吧?” 杨秀女心底已经要结疤的痛又被周武生一点点地撕开来,眼圈泛红,嘴角也开 始抖颤,无限怨恨地说:“那我也不会再跟你好!”她怨恨地挡开周武生抚摸她眼 圈的手。 周武生的手又搭了上来,他坚持去摸杨秀女的眼睑下面,那是一种绵绵细细的 会让女人心里暖洋洋的温柔。周武生抚摸着,一边竭力试图化解杨秀女的怨恨,一 边辩解道:“秀女子,我知道你怨恨我,怨我说话不算话,可我,我当初就跟你说 好了的呀,我得先去挣钱呀,我没钱咋娶你呢?我挣钱去了呀!” 杨秀女依旧怨恨着,冷冷地说:“那你挣下的钱呢?拿来给我看看呀!” 周武生脸憋得通红,说:“我没挣下钱。” 杨秀女更加不相信他,愈发冷嘲地说:“哦,那你挣下金子了!金子也行,拿 来给我看呀!” 周武生却豪迈地说:“金子银子没有,可我挣下了个这!” 周武生于是从挎包里拿出了那个从此将改变杨秀女一生的物件来。杨秀女初看 是个薄皮铁器。电镀的。有键,手能按下。比砌猪圈的砖要大一些,比村边古长城 的古城砖要小一些,形状像砖。她听周武生说,过完年后他就去了广东陆丰县,在 一个香港人开的饭馆里打工,当白案,说好干满半年工钱六百元。他想挣了这六百 就回来娶杨秀女的。干到日子头上,饭馆倒闭了,香港人欠了一河滩的债,他去要 他的工钱,香港人没钱,给不了,就给了他这东西,是从香港那里偷偷带过来的, 算是抵了工钱。周武生说这在香港那边八百元都买不来,那香港人说的。然后周武 生告诉杨秀女这砖头一样的薄皮铁器就叫做录音机! 杨秀女从未听说过“录音机”这个词儿。南碌村的人几百年里也从未听过这个 词儿。在一九七九年的中国,五千年都走过来了,也没有几个国人能叫得出和认得 这物件。杨秀女当时瞅着这铁器,看着是个铁盒子,感觉着它的体积,去王团乡供 销社买盐,最多也就能装个两斤,就算是铁做的,比家里装盐的瓷罐儿贵,但又能 值钱到哪里去呢?周武生居然说这要抵六百元!六百元要买盐,能腌一南碌村人过 冬的菜了!杨秀女愈发认定周武生是在撒谎,他就是亲了她的嘴,谎称要去挣钱娶 她,不知野到哪儿去了,钱也没挣来,现在人回来了,脸上臊得挂不住,就胡编出 了这一大套,真是张说议程的嘴!杨秀女伤心地撕开脸来对周武生说:“你就好好 编瞎话来哄我吧!你是不是上回想弄我没弄成你还惦着?所以你又找我来了是不? 你要想弄我你就明说呀,大不了我不要脸了,我就在这地里让你弄一回,你干啥要 编这一套来哄我呀?周武生你真没良心啊,你连我都哄骗!” 周武生让骂急了,他索性不再解释,先按下了铁器上的一个键,说了一句粗话 :“我要是哄秀女子我就是驴日下的!”而后他又按下一个键,把机器捧到杨秀女 脸前,让她听。 杨秀女于是听到了奇迹!她分明看见周武生的嘴并没有再动,但那薄皮铁器里 却清楚地蹿出来他的声音:“我要是哄秀女子我就是驴日下的!”杨秀女顿时惊愕 得目瞪口呆。 周武生又按下了录音键,鼓动杨秀女说:“秀女子,你也来说上句话耍一耍。” 杨秀女惊愣着,半晌,而后,哆哆嗦嗦地开口道:“喂——” 周武生按下放音键,薄皮铁器里传出抖抖颤颤的一声:“喂!” 杨秀女猛然听见自己的声音,惊吓得一把捂住自己的嘴,自己把自己吓着了。 周武生哈哈地笑,又鼓励她:“你再说!” 杨秀女于是再提起了胆,又对着这薄皮铁器说,她这回说得流畅了些,但神情 依然惊愕不已:“你,你,你是个神仙吗?咋你还会学人说话呀?咋你说得还跟我 一样一样的?你,你,你莫不成真是个神仙?” 周武生再次把杨秀女的声音放给她自己听。杨秀女又听到了她那声音依旧抖抖 颤颤地问:“……你莫不成真是个神仙?”杨秀女惊奇不已稀罕不已地笑了起来, 她相信这要值六百元了,最重要的是,周武生没有骗她,她相信了,这让她很高兴, 没有什么比周武生对她依旧真挚而让她心里暗暗高兴的。杨秀女抚摸着那薄皮铁器, 现在她知道那叫录音机了,惊叹地说:“这还真是个稀罕宝贝!” 周武生把录音机连同提包一并都交到杨秀女手里,说:“给你了!” 杨秀女一下又惊住了,说不出话来。 周武生又说:“我来就是想把它给你的。以后,我挣下啥好东西都给你!” 杨秀女心里暖暖的,眼角眉梢都不禁浮起笑来。但她依旧不说话,不表露她的 意思,就让那笑浅浅地矜持地挂住,绝不洋溢出来。 周武生却情绪激动地又捉住了杨秀女,带着央求道:“秀女子,跟我走吧!现 在日子慢慢开始要变好了,你看,我都能把这好东西挣来,以后,啥好日子咱挣不 来?走吧!” 杨秀女心里又被狠狠割了一下。周武生这次冒出来,总是一下又一下地割裂她。 杨秀女脸上浮起的笑褪了下去,心里激荡翻卷着,捧着那录音机悲伤酸楚地立着。 长庆远远地过来了。他饮完了驴,牵在手里,远远地沿着田埂朝这边走过来。 杨秀女把录音机放回到周武生脚边的地上,对他说:“我不要你的东西。我有 男人了,我不会再跟你好的,我更不会跟你走。你还是走吧,明天说啥得走!” 而后杨秀女沿着田埂朝自己的男人迎过去。 轮到周武生悲伤而酸楚地望着。那扔在脚边的录音机还在响,录下的话已经放 完了,只有磁带还空转着,和麦穗儿被风吹动一样沙沙的声响,在麦浪上飘啊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