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城墙不甚高伟,却险奇。枕着金沙江巨石而起,崖钢浇铁铸,被水蚀得凹进一 截,下窄而上宽,竟驮得城墙,千百年稳稳当当,纹丝不动。浪涛时时将石崖、城 墙泼湿,更将铮铮青铜显示出来,千古江山,自古如是。涨水季节,浪头漾过墙头, 有水自天来,訇然作响,如挂一帘瀑布。青石板街道淙淙流淌一街江水。并未见得 人们慌张,依然在水底内倚墙各做生意。油煎春饼香溢街道,硕大砂罐煮着热气腾 腾牛羊杂碎。断树残枝时时漾上城墙,捡来风干,燃料多的是。城墙内人家,天天 在涛声中冲刷,却不烦腻,被涛声冲刷得诗情画意。 倚着城墙有一古旧院落,卵石砌墙,斑驳别致。墙根生出一棵百年黄桷树,虬 根横布,半个院子,皆树根匍匐。高出地面光滑细腻,如设天然坐椅。枝柯尤为茂 密,将个院密密遮了,虚浮半亩绿云,氤氲绿醉行人。 这院子的主人,是小城有名的滑竿世家。人们忘其名,称之为陈滑竿。陈滑竿 祖上的祖上就是抬滑竿的。小城地处金沙江边,四周是铸铁毛坯似的群山,行旅不 便,滑竿行业就特别兴盛。因了资历,因了技巧和脚力,陈滑竿的祖上曾被推为本 行业之首。 陈滑竿十三岁上头,就跟他爹学抬滑竿。他家有乘滑竿,乃祖传宝物。水竹编 的坐椅,先将青翠的水竹伐下,去其枝叶,只留一丈长的竹竿,放在两头通风的木 楼上阴干,再用石灰浸泡,取其外层青皮,再用木甑反复蒸煮晾干,匿藏于巨形木 柜,内置香樟、槟榔、麝香等物,半年后方可取出。取出的水竹篾条,柔可绕指, 折压后立即伸直,不留半点痕迹。色泽金黄,冰凉沁人,香味四溢。任何虫类不敢 啃噬。用水浇上,立即跌落。请高明匠人编好,外面是幅牡丹芍药图画,置于光亮 处,竟藏有一幅二龙抢宝图。那坐垫可以折叠成一方手巾大小,放在衣袋内就可带 走。坐椅下凹上凸,恰可半躺半卧,既可悠哉乐哉欣赏景致,又不致腰酸颈疼,十 分舒服。坐椅上张了雪白洋白布,夏日炽炽,遮阳蔽风,漾在山路上,犹如绿海之 上一叶轻舟。还有那副抬竿,茶杯粗细,系金丝楠木“皇木”所制。北京长陵一十 三根柱子,即此地所产。那十三根柱子当年从这里伐下,棵棵一般粗细,都是三人 所围,高大通直,无疤无痕。从金沙江而入长江,再入运河。至旱路,太长太重, 无法启运。民工运用旧法,沿官路五里之间掘井一口待严冬至,以水浇路面,路如 镜滑,运至京师,每棵皇木耗资十万余两。现在到北京看楠木,须花三元才能看哩。 足可见其金贵。本县亦只有一林,金枝玉叶,摘一片亦要杀头的。皇木柔韧,耐腐, 不蛀不蚀,冬温暖,触之如轻裘。夏沁凉,如握碧玉。且柔韧坚固,纹理细密。茶 杯粗细树枝,压几百斤东西,弯如新月,复又颤起,丝毫不损。陈滑竿祖上思之若 渴,发誓要弄到两根树枝作抬竿。老祖宗知道取木犹如取头,要犯弥天大罪,不敢 贸然行事。经察访得之看守皇木的小吏酷爱酗酒,就常常买了好酒,备下好吃的, 邀约守树小吏来家喝酒。如此半年有余,好酒不知喝下多少坛,好肉不知吃了几许, 渐渐喝出了感情。二人称兄道弟,甚为亲密。一日喝得酣畅,守树小吏醉眼迷离, 伸手捉住送菜上来的明眉皓齿、丰满动人的老祖宗的老婆的手,顺势在胸口摸了一 把。老祖宗看在眼里,眼里冒血,怒火攻心,正要发作,想到皇木之事,硬是咬咬 牙齿,没有发作,将老婆支走了事。又一日喝酒,乘守树小吏兴浓,提出偷砍皇木 细枝的要求。守树小吏赫然失色,频频摇手,断然不敢。祖上心内焦躁,半年酒肉, 难道喂了狗?更有难言之隐辱,就和守树的小吏争执起来。小吏愤愤而去,不再往 来。又托人送银十两,说是偿还酒肉钱。老祖宗爱木心切,悔恨至极,竟至成疾。 祖上疴沉,断了家庭衣食来源,危及妻小生存。幼子嗷嗷,妻子泪垂。妻子知道丈 夫心病,心想酒肉既然不行,恐怕只有色了。酒色财气,酒为先导,色最勾魂,每 次守树小吏来家喝酒,其色迷迷,溢于言表。想到以色取悦,换取皇木,妻子羞愧 异常。念及丈夫沉疴难愈,日见病危,妻子痛下决心,整衣换裙,薄施脂粉,裙裾 摇曳,楚楚动人。携篮提酒,行至守树小吏处,小吏心花怒放,喜不自禁。酒还未 酣,淫心摇荡,上前将女人放倒,做了风流快活事。事毕,女人提出取木之事,小 吏陡然失色,断然拒绝。女人听罢如雷贯顶,悔愧交加,涕泗涟涟,哀恸不已。说 :“贞操乃女人守身立命之本,我既失身于你,你当相助,否则不能含垢忍辱,只 得死在你面前。”说罢以头撞墙,小吏使劲拦住,额头已破,渗出殷红血迹。小吏 动了恻隐之心,说:“我母病危,即去奔丧,趁接替之人尚未来到,速去砍取树枝 两根,切不可贪婪。” 老祖宗不知内里详情,听罢妻子叙述,以为守树小吏悔悟,仗义重交情。于是 精神陡涨,病体渐愈。悄悄潜入皇木林内,砍得两根树枝又取泥土涂于砍口,掩人 耳目。 谁知接替守林的人十分精明,立即查出被盗树枝,大惊失色,立即禀报上司。 上司不敢怠慢,星夜派干练官员来查,终于查清。守树小吏被革职关押,老祖宗藏 了树枝拒不交出,严刑拷打血迹斑斑。上司无奈,砍去二足,以为抵押。后经多方 医治,保住一条性命,却从此卧床,吃喝拉撒均在床上。多亏同行同情,经常资助, 才勉强活了下去,直至病死。 老祖宗活着时,虽身子不能动弹,还是亲自将金丝楠木打制出来。那金丝楠木 茶杯粗细,要在文火上慢慢烘干。那日他叫家人燃了泥火炉,抬到床前。烘着烘着, 手一松,皇木掉到火炉上,他急得大叫,恰巧家中无人,慌忙中他急滚落到地上, 碰翻火炉,人被烫伤,好在皇木尚未烧坏。妻子回来,见那惨状,心疼得流泪。他 却咧着疼歪的嘴傻笑,将刺破燎泡的手在皇木上轻轻摩挲,殷红血迹,使得金丝楠 木细腻润泽,红艳迷离,犹如晶莹玉润的宝玉。手一摸上,一股凉气,嗖嗖传遍全 身。以手指叩之,如击瓷器,如击古罄,其声悠悠然有余音。 老祖宗死时,郑重地将皇木滑竿交给儿子,说:“得到皇木,虽断双腿,终不 憾。遗憾的是没有抬过一回,更遗憾的是没有抬过贵人。一定要妥善保护管好滑竿, 世代相传,不得有失。”言讫,浊泪滚流,目不能合,叫人伤心不已。 陈滑竿不光有乘祖传的名闻遐迩的皇木滑竿,还有副抬滑竿的绝好身材。他身 材中等,脚却奇长,肩宽且平直,肌肉块块饱绽,呈青铜颜色。他身着短衫,衣襟 下摆撩来系在腰上,腰上常系一条手掌般宽腰带。头上缠一圈白布包头,脚穿麻耳 山茅草鞋。这草鞋通风敞气,走平路有韧劲,走山路不打滑,下雨路烂不着泥,天 干柔韧养脚。陈滑竿干干净净,利利索索,不光有好身材,还有极好的抬轿技艺。 和他搭档的谢长腿到小城最有名的来福顺吃酸辣饺面,吃饺面讲究吃个头锅面汤, 一抱大的黑色砂锅漾着沸沸扬扬面汤,两筷子面丝下水犹如龙须飘扬,汤宽面细佐 料齐全,既酸且辣吃得通体舒泰,头上丝丝冒汗。吃完面精神头很足,就有客人来。 两人抬上滑竿,尤如散步般轻捷,悠悠扬扬行三十里路到柳树闸吃荞面汤。这荞面 汤乃是山区妇女拿手佳作,先将黄绫罗筛反复筛出精致荞面,再在铜盆里揉上几个 时辰,揉得拉上几丈长也不断线,才行。又撩了硕大裤脚,用皂角水认真洗净白嫩 大腿,将面团在大腿上来回搓,于是瓦盆内就有细如麻线的面汤流水般淌入。其时 灶上汤料已沸扬,放进一把辣椒一把花椒,又放进大缸腌菜及葱花,面汤放进一搅 就可食用。热气腾腾,又辣又麻又酸又烫,荞面汤又韧又滑又顺溜,“哧溜、哧溜” 三碗下肚,肚子早已隆起,嘴还不解馋。再行十五里,已是正午,天气正热,恰好 到黑林铺吃出名的赵麻子凉粉。回家来,天色尚早,各自回家向老婆掷下铮铮有声 一串铜钱,又汇聚在马记牛肉店吃凉片和粉蒸牛肉。复出门,到刘背锅茶馆喝茶听 川剧。陈滑竿既有皇木滑竿,又有绝好的技艺,抬的多是有钱有脸面的人。收入颇 丰,日子过得滋润、自在、潇洒。 陈滑竿一生中最辉煌,最荣耀的事,是他亲自抬过省主席。他们祖先一生憾事 只是有皇木而未抬过,最为遗憾的是没有抬过一回贵人。而老祖宗所理解的贵人, 顶多也不过县官,小城当时没出过更高层次的官吏。而他呢,却抬过威赫显贵的省 主席。 小城乃威震云南的省主席胞泽之地。自他发迹,尚未回过乡。此次回乡,自是 衣锦归来,光宗耀祖,显赫万分。本城士绅,闻讯惊骇,早在半月之前,县府就设 立专门接待机构,水陆珍禽,山珍海味,早已备好。又选最好厨师,反复推敲菜谱。 下榻的唐家公馆,修葺一新,连马桶也破例让技艺精湛的木匠用皇木制成。责令各 家商号,张灯结彩,设案燃香,陈列贡品,恭候驾临。小城四门各搭牌坊一座,全 用新鲜碧绿的松毛装饰,悠悠清清,脉脉流泻。两所小学,一所中学,停课演习, 一律穿崭新童子军装。又组织军号队,震天撼地地演奏。万事齐备,只有一件事令 县长犯难。小城在万山壅闭之中,汽车路只通到离城十几里的地方。城小湫隘,连 八人抬的大轿也调不过身。更为糟糕的是小城唯一的通道,是城边的一座铁索桥。 一般的轿夫不敢抬人过桥,铁索桥颤动异常,脚步一乱,连人带轿掀下江去。上司 发给本县一辆美国旧吉普,是拆卸了用骡子运进县衙门,而至今仍未使用过。用骡 子请主席乘坐,太不雅观,且有讥他为赳赳武夫之嫌。忽有本县名绅周四老爷提出, 陈滑竿有祖传之皇木滑竿,皇木乃皇家专用之木,闻其名,既可生出无限遐想,且 又典雅别致。陈滑竿技艺精湛,乘之饶有风趣。过铁索桥本是险事,但陈、谢已经 若干年而无事。加之主席龙公属水,蛟龙过江,风雨无阻,还可平添若干情趣。县 长破颜解颐,击节称赞,连连说“好”。 省主席到离城十五里的地方,见到那里彩旗飞扬,鼓乐震天,沿途站了许多欢 迎人群,心中十分高兴。下得车来,县长及许多士绅趋步向前,向他致词欢迎。礼 仪完毕,县长一挥手,一乘精致华丽的滑竿迤迤漾来,人群向两边分开,犹如河道。 主席心神一振,眼睛霎地一亮,但见那皇木滑竿瑞气环绕,若藏若露,一个虬须倒 张龙头清清楚楚地浮现出来。再看,没有了。主席心旷神怡,也不声张,待皇木滑 竿抬过来,但见杭绸蒙顶,上面绣上云雾翻卷中的一条苍龙,四周缨络垂布,流苏 摇曳。坐垫是京绒所制,绣了龙凤呈祥图案,上面覆一个硕大鸭绒枕头。脚下嵌一 条尺余墨玉,沁凉玉润。又有一四周镂空的乌木嵌象牙矮几,几面是一块精心选择 的彩色大理石,石上呈现自然图案,雾霭袅袅,云烟淡淡,仍有一龙若隐若现,云 雾中东鳞西爪,龙头探首天外。又置宜兴茶具一套。殷红的皇木光滑,碎金闪烁、 红艳迷离。省主席手触皇木,顿感如握脂玉,沁凉透脾,汗毛敛伏,通体舒泰,如 沐春风。主席大惊,问:“此乃何木?”县长躬身:“此为金丝楠木,即皇木。专 为皇家享用,主席……”主席拦住,说:“知道了,我小时曾听说过,未曾目睹, 甚憾,甚憾,只是……”县长额头渗出毛毛汗:“主席,还有啥不周到的地方,请 明示。”“我小时听人言,此乘轿子还有一绝,即可折叠成手巾的水竹编的坐垫, 未曾目睹,不免遗憾。”陈滑竿急忙插嘴:“主席,就在京绒下面。”主席朗声: “把京绒揭了。”陈滑竿露出喜色,伸手揭了京绒。主席上了滑竿,坐下去颠了颠, 连说:“舒服,舒服。”抬脚,碰到乌木矮几,嫌它碍脚。陈滑竿斗胆说:“主席, 您老可在上喝茶。”主席大惊:“可喝茶?!”“可喝茶。”于是挪正那套宜兴紫 砂茶具。一路上,或上陡坡,或过山道,或涉浅流,陈滑竿和谢长腿使出浑身解数, 悠缓时如行云流水,慢歌行板,如沐春风;疾促时如雨打芭蕉,风摇竹竿,悠悠颤 颤,韵味十足。上陡坡而不倾斜,涉河流而不摇曳。乌木矮几上一壶茶水,不溢不 晃。主席从壶里倒一小杯在牛眼睛般大的小盅里,那龙井茶泡的茶水平齐杯沿,竟 然映着流云天光、翠竹杉木而微微轻漾,点滴未曾溢出杯沿。主席心绪极佳,慢呷 龙井好茶,欣赏崇山峻岭,铁门险关,石上苍松,溪畔人家,小桥流水,高山挂瀑, 一路野景,怎是城市比得?到了城外铁索桥边,城这面人头攒动,彩旗高扬,香烟 缭绕,鼓乐齐鸣。主席见那由一十三根巨链组成的铁索桥,悠悠晃晃悬江面上。江 那面石岩和城墙连为一体,雄峙高耸,岩骨狰狞,老黄桷树枝柯勾连,冠盖相接, 金沙江水咆哮凶猛,浊浪排空,訇訇然如万马千军排山倒海而来。正是洪水季节, 高的浪头竟然舔到铁索桥底部。身经十载戎马生涯的省主席豪气顿生,两眼炯炯放 光,犹如士兵听到鼙鼓,犹如战马踏入沙场,情绪亢奋的主席朗声对踌躇的陈滑竿 道:“过桥!”刘县长气喘吁吁,跌跌撞撞追来,对主席施礼:“主席且慢,铁索 桥摇晃,请主席下轿。”省主席正在兴上,说:“摇晃打啥紧,从戎十余载,啥子 凶险事我没经历过?我正想品品过桥滋味哩。”陈滑竿、谢长腿喷着响鼻,犹如临 战前的骏马,焦躁不安地挪动着步伐,虽然腾跃而趔趄,毕竟抬着偌大人物,若有 闪失,身家性命,世代信誉,皇木滑竿将毁于一旦。主席毕竟大将风度:“枪林弹 雨,天险奇峡,我啥没经历过!”陈滑竿和谢长腿交换了一下眼色,稳定情绪,豪 气顿生。人家做了大官尚且如此英豪,我等小民百姓还贪念卑微蚁命,可哀,可哀。 祖宗偷砍皇木,毁去双脚,用心十分良苦,可惜未得遂愿,到了我这一代,苍天有 眼,终于得以用皇木滑竿抬了大人物,遂了多少代未遂的祖宗遗愿,祖宗佑我,祖 宗佑我!于是胆气十足,精神振奋,豪气冲天。陈滑竿和谢长腿交换了位置,谢在 前他殿后,抬轿和拉车不一样,方位方寸全在后面掌握。上得桥来,必须心手感应, 脚步协调,任何信号只能靠肩头的轻微动作传导,随铁索桥的颤动而变换脚步,多 出半步脚或者行动稍为迟疑,或者腰身扭动不一致,都会出差错。差之一步,险象 环生,再要纠正,乱了节律,几颠几颠,就会扭结,歪仄,被剧烈乱动的索桥颠下 江去。两个轿夫心灵感应,配合默契,妙趣天成。随铁索桥而颤动,或急或缓,或 升或降,或摇或曳,人,滑竿,铁索桥,已经浑然一体,气韵相通,妙在心源,全 凭感应。陈滑竿开头还略显局促,走上几步,心灵已和铁索桥相通,那粗大的铁链, 犹如他臂上的肌肉;那桥面的木板,犹如腿上的腓骨;那难以把握的颤动,犹如他 的神经。他随心所欲,举止自然。走到铁索桥的中段,桥已垂如弯弓,滚滚巨浪挟 雷裹电般扑来,高的浪头已经扑上桥面啃噬桥板,陈滑竿裤脚已被巨浪打湿,再看 金沙江,犹如巨龙蜿蜿而来。再看轿上主席,纹丝不动,稳如磐石,想必天惊地破, 山川塌陷,地火燃烧,此公也巍然如山。又一个巨浪猛然扑来,铁索桥剧烈摇晃起 来,似乎听得到碗口般粗的铁链的断裂声。陈滑竿心里一惊,骇出满头大汗,忙收 回意马心猿,屏息敛气,神情专注,浪头扑过,连皇木滑竿也湿了一截。再看省主 席,铁铸般端坐,还怡然自得地呷了一口龙井茶。陈滑竿心中一阵热浪涌过,佩服 得五体投地。不是真龙,谁敢冒险过江?不是真龙,谁能临此险境而镇静自若?走 过索桥底部,那金沙江水竟然骤然落下,江面突然宽阔起来,一阵江风徐徐吹过, 几朵白云轻轻拂来,滞留在皇木滑竿周围。陈滑竿暗暗称奇,今天能抬到奇人,乃 皇天有眼,祖宗有灵啊。 铁索桥的凉亭内,先过桥而来的刘县长率着一班士绅,设案迎接。刘县长惊魂 甫定,冷汗未擦,扶省主席下了滑竿。主席气宇轩昂,仪态庄重,向贤达士绅作揖 还礼。又趋步至一皓首老翁前:“恩师,请受学生一拜。你老栽培之恩,永世不忘。” 那老翁老泪婆娑,竟忘了还礼。折过身,见一商人模样的人畏葸着缩在人后,引颈 探望。他问:“你是钟师傅吧,来来来,晚生敬你一礼,以报当年扶助之情。”那 胖乎乎的人死活不敢上前,主席隔着人群施了一礼。刘县长等士绅惊得目瞪口呆, 后来才晓得省主席幼年失去父母,流落街头,每晚蹲在商家房檐下过夜,冬天江边 小城奇冷,每天都有冻饿而死之人。小城的酒馆都将灶头垒在门外,晚上就有叫花 子围炉而坐。店家讨嫌,就用江水将灶周围泼个精湿。唯独开羊肉馆的钟师傅同情 来他这里就炉的小叫花,每天留了火任他去烤。谁曾想,此人成了气候,成了声势 显赫的大人物。 省主席施礼完毕,正要上滑竿,人群中又蹿出一灵秀孩童,扯住刘县长的衣襟 :“爹爹,我坐皇木滑竿,我坐皇木滑竿。”刘县长陡地失了血色,惶惑悚然,不 知所措。刘县长一把扯住孩子:“胡闹!胡闹!这是主席坐的,快快回去。”孩子 赖着不走:“不嘛,不嘛,我和主席一块坐嘛。” 刘县长吓得冷汗直淌,谁知主席见这孩子眉目清秀,举止稚幼可爱,动了爱怜 之心。就说:“刘县长,让他来坐,娃娃嘛。”刘进一溜烟跑过去,被拉了上去, 和省主席并列而坐。一城士绅,惊得目瞪口呆。周四老爷拈须而摇头,赞曰:“生 子当如孙仲谋,公子神童也!公子神童也!” 进得城来,更是热闹非凡。家家商号,所有机关、学校,彩旗幡幡。香案陈列, 瑞气升腾,士商农工,夹道欢迎。童子军整齐肃穆,军号队号声震天。和省主席并 列而坐的县长公子刘进,腰身挺直,神色端庄,威仪自出。连省主席也惊叹,竖子 不可小视,竖子不可小视。陈滑竿在心里叹息,毕竟官家子弟,才能这样自如。自 家娃儿,缩头缩脑,不能相比啊。 行至“恒强商号”门口,一阵鼓乐骤起,接着燃放无数鞭炮。声音刚停,就有 两人抬出一面黑地金字匾。谁知刘进早已跳下:“主席,我代你接匾。”说罢竟向 宋老板作揖:“谢宋老板厚意。”这次,连省主席看在眼里,也吃惊不小。 当晚,县府举行盛大宴会。主席情绪十分好,他对陪席的刘县长说:“此次回 乡,得乘皇木滑竿,此为一快;得见家乡父老,此为二快;得见神童公子,此为三 快。人生快事,莫过如此了。请赐纸笔,聊尽余兴。”刘县长忙请主席入雅室,室 内有硕大书案,文房四宝齐备,斗笔湖笔排列,雪白生宣早已铺在红毡上。主席饱 蘸浓墨,凝神片刻,提笔疾书“皇木滑竿”、“古城神童”两帖字。木字因为稍为 凝滞了一下,笔墨渗透开来,反而妙趣天成。众士绅一派叫好之声。周四老爷说: “主席神力,若不隔毡,恐怕早就入木了。”主席说:“过奖,过奖,涂鸦罢了。” 刘县长谢过,郑重收起,叫人专程送到成都精裱。并说裱好后连同二百赏钱,一并 送给陈滑竿。 陈滑竿那年刚好二十多岁。二十多岁头上得到如此巨大荣耀,自是喜不自禁。 省主席的字装裱好送来那天,陈滑竿、谢长腿约了同行的数十弟兄,在院门口恭候, 同时请了一班川、滇、京戏混合的鼓乐,在门口演奏。刘县长内心不屑来,派了师 爷二人送来。二人一到,鞭炮响起足足响了一个时辰,地下纸屑二寸来厚。师爷说 :“县长偶染小恙,不能亲自来。此次主席回乡,对你们抬滑竿的技艺和皇木滑竿 很满意,特赐‘皇木滑竿’书法一帧,大洋二百元。”陈滑竿虔诚礼毕,邀二人入 院小饮。二人坚持不肯,说公务缠身。走远,二人连吐几泡口水,说:“晦气,晦 气,遇到这种倒霉事。王八,戏子,轿夫,吹鼓手,下九流,下九流。” 当天,陈滑竿将省主席墨宝悬于堂上,又取了皇木滑竿,置于香案之上。燃起 香烟纸烛,祭以猪头、整鸡、果品。率家人跪于祖先牌位之前。陈滑竿心潮起伏, 浮想祖先创业维艰,为了皇木而被砍去双足,不免涕泗涟涟。想到终于遂了祖先遗 愿,到了自己这一代终于抬了省主席,尤其是过江那一幕,使他印象特深。抬这么 一位镇静自若,具有大将风度的大人物,就是葬身鱼腹也死而无憾。人也不虚活了 一世,也就活得值得,不似草木,春荣秋枯,年年如是。祖先九泉有知,应当笑慰 ;皇木如有灵性,应当长鸣。 祭礼毕,陈滑竿豪气陡升,将县府所赐银元,拿出置办酒席。全城抬轿子、抬 滑竿的老少爷们,尽数到来,猜拳划令,狂喊乱叫,吃醉的屋檐下横倒竖卧,酒醒 之后再吃,如此连续三天,热闹异常。众人说尽逢迎阿谀之话,簇拥陈滑竿于正中, 犹如做了一回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