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晚餐过了,机舱屏幕在放一部喜剧片。有人在读书,座位小灯亮着。窗外是漆 黑的,中国时间正是凌晨四点一刻。 窗外的漆黑,没有一点儿变化,飞机是一条小小的鱼,在绕着地球游。 我在黑暗中去掉所有的衣服,赤裸着,像父亲在我刚生下时见到的一样,不过, 这时我是一个成熟的女人。窗就是镜子,鱼的翅膀扬起,鱼的尾巴摆动,鱼的嘴唇 呼吸,鱼的气味使那夜充满了饥饿的人。 我一直在找父亲,不知父亲就在身边。 我一直在渴望钓鱼,不明白鱼已在我手里。 父亲是渔人,他坐在江边,鱼竿由山上的竹子一节节套上,伸得很远,顶端颤 颤悠悠,又细又嫩。我那时盘膝坐在一旁,我们中间是玻璃瓶子,里面是活蹦乱跳 的小虫子。 鲤鱼钓了,得放。 这话在我所爱的男人嘴里发出时,我大吃一惊。不同的人,相隔太长的时间, 相隔半个地球,一东一西。 鲤鱼最具人性,通神。 我正眼看三十多年前长江上那个女孩的身影,脸红心惊。鲤鱼跳龙门。所有古 老年画你可找到她。点香敬菩萨时,还愿,就还这个愿。回家提醒父亲,父亲说, 正是。你已经看不见任何鱼了,那滑溜溜的鱼竿在哪儿?我们喝过鱼汤吗? 不记得了,可能你从来都将鱼放回到水里。 鱼是你回家乡浙江的愿望。从重庆向东流,在上海黄浦江打个回转,跃上天台 山,游到你的村子前家门的池塘里。 我在奔丧途中。 向空姐要了一杯葡萄酒,冲下安眠药,等于加倍药量,还是没有半点睡意。中 间有三个空位,或许躺下来,神经会放松。但我不想移动。 我怀疑等几个小时后,飞机降落在北京机场,我是否有勇气站起来,走出去。 我想看见父亲,像我此刻怕看见他一样? 你一直不是我的父亲,是一个阴影,我已习惯在阴影的舒适。父亲会死,虽然 都说你万寿无疆。我忍受了分离,无论是父亲或是心爱的男人,我第一次在男人前 面,加“心爱”,从来,人们都认为我是个女权主义者,要灭绝天下坏男人(男人 的百分之三十)以及不坏不好的男人(男人的百分之七十)。我奇怪我会突然大转 弯,莫非出现了奇迹。 这奔丧的路太远,飞机一共飞了十个小时,还好,中途不必停。在机场登记时, 我潜意识中明白自己在用自己常常忘记的姓。按亮座灯,重新从包里掏出护照看, 我的头在阵痛。 继续喝葡萄酒。 有阴影的父亲,不是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姓陈,我从小就把陈扔掉,好像故意 做给父亲看,他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起码我可以把他的姓远远地抛开,让它 别跟着我,让我发慌,让我愧疚。我选择我要的姓:虹。 我选择。 追本溯源,我应该跟生父姓孙。如果更确切些,那么生父也是随母嫁到孙家, 生父的生父姓李,那么,我原本是李家后代。 我的婆婆,生父的母亲,我们见面,我告诉她既不跟姓陈,也不姓孙或姓李时, 她连连说,好好,跟自己姓。那天,她哭了,在餐馆。在这之前,我带着所爱的人 去找她。没有灯,虽是城中心,也跟南岸一样又潮湿又肮脏。天热,茶馆重新开张, 寻石梯朝下,拐进窄小的过道,上梯子。麻将桌边,所有人全像鬼魅。 绝对是小说,我回头对身后的爱人说。一个私生子来认亲婆婆,这么多年的风 浪,几句话就能平?他让我专心。 我已到达了顶楼,问婆婆的名字。里面确有一老人,她呆坐着,细眉细眼。皱 纹在脖颈多,点的是十五瓦的灯。她只摇头,不认我。我退出时,发现房内有一窝 猫,纯白,有一股浓重的猫味。梯子上也有,肉乎乎,我怕踩着,惊慌地下梯子。 在整条小巷跌跌撞撞找了个遍,也没有我的婆婆。 他说,认命吧,还得让你母亲领你。我无可奈何地点头。 母亲第二天带我去,就在那个猫主人隔壁。长相与猫主人两样,大眉大眼。但 老远一见我,就伸过手来,把我握住。 第二年我回重庆,母亲说,你婆婆走了。在我看望她不到半年,我相信是真的。 虽然她曾经在我婴儿时,见过许多次,但我记得的唯有一次。与生父一样,似乎一 次,就是一生。而父亲养育我有十八年,几乎早晚在一起。也没有意识到就是不在 一起的感觉。 重庆老家,旧院子地基盖了一幢白房子,残留着只开红球花的树。这花吐出毒 气,市政府一再说,要在全市清除掉这树。这树一旦清除,老家就什么也不留,而 在江旁的卷烟厂毒气更大,附近居民不敢抗议,抗议了也没用。 那儿天空灰蒙蒙,阳光白得刺眼。 在我还未选择姓虹时,天空要清爽些。 虹在天上,父亲可能会望见,他仰起头来,下过雨后,江南北横跨着七彩,它 是我的本色。可惜,他望不到。 从我开始习惯姓虹,我没有意识到父亲根本就看不见我,在早年,我在他眼里 就是不清晰的。他眼睛瞎了,二十年来,没看见过我,而我时不时看见他,感觉他, 他的眼瞎,是上帝的礼物,重重灾难后的意外补偿。他唯有超人的感觉,感觉是不 可以遗传的,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但这感觉却是他给我的,我还是一个婴儿时,他 没能力让我吃饱,却让我感觉满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