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农民合同工不可能分房,他们只能住马海燕单位分的房子。那时商业系统的好 日子已渐行渐远,张帆的单位摇摇欲坠,工资越来越少。后来干脆取消工资,改发 生活费。如果不是岳父还能说上话,他早就被开掉了。 马海燕供职的电厂,也在走世界上最好的路,那就是下坡路。不过瘦死的骆驼 比马大,还能勉强维持。手头一紧,夫妻就容易生闲气。反正蜜月期已过,那些昔 日透支的甜言蜜语和恩爱,此时便要连本带利地偿还。两人的关系就像老年人的关 节,指不定何时何处便会嘎巴一声,出现故障。 像张帆这种背景,少不得要偶尔遭受风言风语。尽管警方和他们自己都刻意保 密,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事只要一个人知道,就会在人群中疯长。那些 恶毒无比的闲话,不必重复,人人都能想象。这些闲气,张帆虽然尽力忍受,但总 难免要泄露一星半点。就像锅盖,你盖得再严,也总会有饭菜的气味飘出。不过张 帆从来没跟妻子正面吵闹过。在部队的五年,只可能是谨小慎微察言观色的五年, 不可能是雄姿英发酣畅淋漓的五年。蓓蕾一般默默地等待,夕阳一般默默地忍受, 他早已习以为常。更何况,聂赫留朵夫还能给他提供一定程度的心理优越感。尽管 有些虚拟。 商业系统的各个门店终于彻底关张。张帆无奈,只得办了一个书法班。刚开始 教小学生,后来教老头老太太。这个转型当然并不顺利,所幸多磨之后是好事。办 班的收入不稳定,但总体而言,远胜工资。与此同时,他在圈内混来混去,慢慢地 字也能卖掉一些。他用这些钱,在房价的气球还没吹起来之前,买了新房。房子面 积不小,他占用一间作为书斋,置上专业的书案,总算有了书法家的装备。 这些年来,夫妻俩的关系已经趋于稳定。两人都没了闹的心气,不再期望爱情 似火,这就好办。只要你愿意推,小车一般都不会倒。马海燕的洁癖越来越严重, 正好房间也大,有了分居的条件,两人划屋而治,互不干涉内政。 然而张帆心头上的那个病灶一直没能消除。事实上也不可能消除。就像一条砍 断的缆绳,你接得再好,也总会留下疤痕。张帆的这个病灶,程度未必就轻于马海 燕。奇怪的是,他不恨施暴的流氓,却无法释怀那个不知姓名的水兵。他怀疑,那 水兵才是葬送马海燕贞洁的坏蛋。一定是这样的。若非如此,她怎么会对水兵服如 此过敏? 这些话当然不能出口。只能在牙缝跟前转为内销,自己寻求补偿。书法家么, 应酬多,场合多,又经常能借点大款的光,对认识女人大有帮助。他经常捎带女人 吃顺风饭,那些逢请必到甚至不请自到的女人,相当一部分会从上桌发展到上床。 这是可以想象的。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古训在先。不肯上床的呢?也很好办,不再 让她上桌。 张帆不敢说阅人无数,但还是有过几个红颜知己。只是档次都不高。没有上等 的鱼饵,怎么能钓到大鱼,对吧?所有这些所谓的红颜知己加起来,也无法提供于 晓雯那样的兴奋。他觉得那无比地刺激。后来他又去过于晓雯家一次,房间里还挂 着那身水手服,但却没有她老公的照片。甚至连婚纱照都没看见。这种神秘,极大 地刺激起了张帆的雄性激素。他仿佛年轻了二十岁,重新回到朦胧青涩的少年时代, 陷在可笑然而动人的情感漩涡中不能自拔。他身着水手服,得到了于晓雯。确切地 说,没有完全得到。于晓雯拒绝了他的吻。事毕在她还没睁眼、似乎意犹未尽地回 味时,他再度凑上嘴唇,但还是被于晓雯击退。 这个不行的。哥哥。真的不行。这个我只能给老公。于晓雯闭着眼,但口吻不 容置疑。张帆并不在意这个。男人这种动物,你懂的。主要目的已经达到,别的他 们都可以忽略。或者说,这样正好,可以省却一道程序。 然而这只是一般逻辑,而于晓雯在张帆心目中,并非一般的女人。她新奇,神 秘,因而刺激。张帆不断地想象,她老公就是那个水兵。他愿意相信,事实就是这 么回事儿。所以,他一定要完全占领那个阵地。干净地,彻底地,不留余地地。 直到张帆离开,于晓雯一直没睁眼。她背过身子,轻声说你走吧。张帆交差地 吻吻她的肩头,便开始披挂盔甲。他不着急。他有的是时间。万事开头难,习惯成 自然。这事儿就像写文章,只要破了题,那就好办。 正要告辞,只听于晓雯又轻声叫道,哥哥,请你抱抱我,好么?张帆一顿,又 躺下从身后环手过去,握住她的乳,温柔地,和缓地。于晓雯没有转过身子,她深 深地叹了口气。此时旁边传来一阵音乐,是她的手机铃声。她拿过来看看号码,没 有接听。 寻找刀锋的过程并不顺利。邓国宇隐约知道,杜甫写过一首诗,看公孙大娘舞 剑,似乎跟书法有关。等找来细读才知道,《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并序》中的 剑器并非兵刃,而是舞蹈的名字。张旭是从公孙大娘的舞蹈技法中受到的启发。他 好险闹了笑话。 舞剑斗蛇最得古人用笔之妙。这话好说,但是不好体会。等真正找到刀锋的感 觉,邓国宇很有些兴奋。他突然意识到,白纸黑字,这巨大的反差本身,便是刀锋。 斩钉截铁,痛快淋漓,干脆利落,法度森严。他面对砚池,平心静气挥动毛笔,写 不惜千金买宝刀,写匣里金刀血未干,写黄金错刀白玉装,写抽刀断水水更流。 恰在此时,他看到了张帆的博客,首页正是《荆南兵马使太常卿赵公大食刀歌 》长卷。这首诗在杜甫的作品中不算出众,他还是头一次听说。但是,却由此记住 了张帆。谁让他也是青岛人呢。请益方便。 青岛是基地。上了岸,水手便与船再无关系。下次上哪条船,跟谁一起,都是 未知数。无论汹涌波涛雷电交加,还是风和日丽晴空万里,邓国宇在海上总是向往 陆地。在海上你渺小而脆弱,在陆地你高大而且强壮,自觉有一肚子本事。那种感 觉,完全两样。怎么说呢,就像小学生离开课堂,野马脱离缰绳,你从拘束陷入自 由。那自然无比美妙。 在邓国宇的想象中,只要离开这条巨大而又渺小的乌黑怪物,他便能找到脚踏 实地的感觉,但其实并非如此。他在船上感觉不到颠簸,上岸进了自己的家门,反 倒觉得脚下不住摇晃。岸上熟悉的同学朋友,对他也有命名:邓三晃。因为他起身 之后,总要晃三下才能开步走:左晃一下,又晃一下,后晃一下。行进过程中,还 是不由自主地左右摇晃。不分时间地点,无论路况如何,屡试不爽,雷打不动。除 非酒后。那时他的步子,格外平稳。 休息几天后,邓国宇便联系张帆。可是打过几次电话,他都没接。在博客上给 他留言,他回复说在外地开笔会。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那时的张帆越来越相信, 邓国宇便是于晓雯的老公。他是来者不善。也不能怪他多疑,主要是于晓雯失踪得 有点离奇。 前些日子,于晓雯突然给张帆发来邮件,说哥哥我要死了……我包被人抢了… …刚发的工资,还有手机。你借我五千块钱吧。我要买个苹果手机。如果你还是哥 哥的话。 张帆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是换算。他得卖多少张字,才能赚回五千块。他马上 就要加入中国书协,加入之后有个一般身价,一平尺多少钱,但那搁在他身上,只 怕还不适用。他没名气,人家不认。 借,还是不借?这是个问题。 好在是邮件,而非短信,更非电话,缓冲空间巨大。张帆经过一夜的深思熟虑, 决定要借。在女人身上花这么大的价钱,这在他还是头一次。可是,舍不得孩子套 不住狼,也是古训在先的。 他试探着给于晓雯打个电话,通了。他说那晚上请你吃饭吧。就咱们俩。把钱 给你,顺便也给你压压惊。于晓雯嘻嘻一笑,说谢谢哥哥,这是婆婆用过的破手机。 我受了伤破了相,不想见人,尤其不想见你。你打我卡上吧。张帆说啊?那我更要 看看啊。严重么?于晓雯说他一拽,我就摔倒了。伤不严重,但在脸上。 张帆便按照于晓雯的要求,把钱打了过去。大约半个月后,约摸伤痕应该已经 消退,便给她打电话,要请她吃饭,于晓雯还是没有答应。说是不巧,要去外地出 差。后来又联系过两次,她依旧回复有事。再后来,不接电话。短信是很长时间以 后,甚至次日才回。只有感谢和道歉。 这边邓国宇催促要请教,那边于晓雯推脱不见面。都是水手,都爱书法。共同 点未免多了点儿。张帆认定,邓国宇就是于晓雯的老公。她不敢出来,是因为老公 到家,后方有监视。甚至邓国宇已经发现他们的奸情,送刀是个幌子,其实是要兴 师问罪。要知道,他送的是刀啊。 张帆迟迟不敢答应邓国宇。即便那边有约定中的水手刀,他希望中的水手刀, 想象中的水手刀。他趁上班时间,给于晓雯发短信,说明原委,试图确认她老公的 身份,但于晓雯从不回复。如此高深的沉默足以令张帆绝望。他甚至有些恶毒地怀 疑,于晓雯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比如已不在人世,或者已经出国。可是,这个问 题无法求证。他试探着给那家国企宣传部的朋友打电话,可是人家根本不知道,单 位还有于晓雯这么个人,更无从得知其背景信息。 在邓国宇上岸之前,张帆用短信和邮件催促过于晓雯,但次数并不频繁。张弛 有度,书法讲究。他不想让对方将他的催促,与债权债务联系起来。及自邓国宇上 岸,张帆催促的语气才开始急迫。起初他甚至还有点庆幸,自己有了新的借口。但 于晓雯依旧严格保持无线电静默。她本人跟五千块钱,张帆同样重视,都不想失去。 他更不愿意把于晓雯想象成设计精心老谋深算的骗子。这一点,他坚信不疑。他只 是个正在爬坡的穷书法家,那只是五千块钱,实在不值得如此费心。 终于有一天,于晓雯再度现身,回复了短信:谢谢哥哥关心。你不觉得咱们都 是罪人,都应该设法补偿你妹夫吗?他是谁,他在哪里,我不能告诉你。这是为你 考虑,虽然你不会相信。别再这样,好吗? 看了短信,张帆一阵钻心的疼痛。并非仅仅因为那不知道要卖几张字才能挽回 的货币损失,而是因为于晓雯这个人。这是迄今为止,他最有价值、品位最高的女 友。他们的金风玉露只有一次相逢,但却给了他前所未有过的欢乐。可惜。 张帆忍住悲痛,在手机上飞快地摁出一条短信:妹妹,请你不要离开我。我跟 老婆是作孽,跟你才是真正的做爱。她年轻时被强奸过,我们俩很少在一起,偶尔 在一起都像是强奸。将近二十年,你能想象吗?我对你是真心的。你才是我的真爱。 于晓雯回复道,越是那样,你越不应该出轨。爱,你觉得咱们俩还有资格谈论 吗?我似乎今天才想起来,三尺之上有神明。请多保重。 张帆说马上就是2012,请不要离开我,别让我的地球毁灭两次! 于晓雯说这话你应该对嫂子说。这是最后一次与你联系。再见。 张帆立即拨打于晓雯的号码。然而漫长的手机彩铃之后,只有那个公事公办的 提示: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如是者再三。张帆明白,自 己的号码一定上了她的黑名单。 于晓雯的单位好找,家庭住址张帆也知道,然而他无意前去。一个天天泼墨挥 毫的人,无论艺术修养高低,至少还认识这两个字:识趣。那一刻,张帆对邓国宇 的兴趣,突然之间就超过了于晓雯。他很想会会这个人,无论他究竟怀有何种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