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初到深圳,喜梅做流水线工人。做来做去也不见出头之日,便沦落风尘,做起 皮肉生意。这样的故事基本被人讲烂,说来说去也只不过是那么一种路数。无非是, 做皮肉生意攒了些钱,又或者被大款包养,做起没名没分的小三来。 但喜梅对那个包养了自己的老板却是动了真情的。老板是梅州人,长相体面, 对人也知冷知热。口口声声说,要将喜梅纳为正室。如果这梅州老板不这样说也就 罢了,喜梅也不是那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娘。他老这样说来说去,倒让喜梅动了心 思。 起初是从一次意外怀孕开始的,喜梅才觉出梅州老板很虚伪。一听说喜梅怀孕, 那老板如临大敌,立马逼喜梅将孩子打掉。喜梅傻乎乎说,你早晚都是要娶我的, 不如把孩子生下来算了。老板说,娶你总归要娶你。但家里那边未料理妥当,担惊 受怕的,生小孩的机会多的是。 怀孕这个东西就是怪得很,有了第一次,不小心就会有第二次。但这第二次的 怀孕,直接导致了老板对喜梅的反感。心里说,这么一个淳朴乖巧的姑娘,怎么也 和那些难缠的小三效仿,违背起初的君子协定,拿生孩子来做要挟。反感归反感, 却仍是甜言蜜语哄喜梅去医院打掉孩子。到了第三次怀孕,便是喜梅动了心思。她 从小姐妹那里得了真传,况且梅州老板与她日渐疏远,那和她结婚的承诺,早就成 了天方夜谭。小姐妹说,你若不拿孩子从他手里多套些钱,以后恐难有机会了。老 板隔三差五地来,起初是两三天便住一晚,后来便是十数天也难见到。到老板好不 容易来时,喜梅刻意讨他欢心,在避孕套上做了手脚,果然就怀孕了。怀孕之后, 那梅州老板却连踪影也见不到了。其时,金融危机袭来,跳楼的,失踪的大小老板 比比皆是。也不知那温文尔雅的梅州老板,跑了哪一条路。只是可怜了喜梅,自己 一个人跑去医院堕胎不说,公寓的租期已到,只好躺进阴暗冰凉的出租房里,不知 流了多少泪。 喜梅在米镇懒洋洋地打发着日子。她和阿婆同住一室。每天吃了睡,睡了吃。 阿婆忙时,喜梅坐在屋子里拿手机给人发短信。时而叹气,时而没心没肺开怀大笑。 阿婆累了一天,夜里睡得正酣,不想那该死的手机又诈尸般叫。喜梅怕吵了阿婆休 息,跑到屋外接电话。在阿婆看来,却像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有时电话里说不 清,喜梅又穿戴齐整,跑去外面上网。 这可愁坏了阿婆。怎么好端端一个姑娘,变得如此不安分了。不安分在阿婆的 眼里与变坏等同。况且这又不是在自己家里,整天光膀子露腿的,成何体统! 那天早上,伺候细米吃过饭,阿婆回到小屋,见喜梅醒着,躺在床上发愣。阿 婆凑过去,小心翼翼问:啥时走啊! 喜梅说,走?去哪? 阿婆赔着笑脸说,回厂里,上工啊。 喜梅叹口气,一骨碌爬起来,挽住阿婆的臂弯,说,娘,你让我往哪儿走啊。 老去打工打工,我是不是该嫁人了啊? 阿婆听了一愣。倏忽想到,女儿已二十大几,确是到嫁人年龄了。不是当娘的 不惦记。每次回来,甚至在喜梅难得打回的电话里,阿婆总是把嫁人挂在嘴上。只 是每次说到嫁人,喜梅都是一脸不屑。说嫁人嫁人,身边除了穷鬼就是畜生,你让 我嫁哪个? 如今喜梅这样说,阿婆不由喜上眉梢。凑近前,更加小心地问:莫非,我家姑 娘是有了心上人? 喜梅哼一声,重重将自己放倒床上。嘴里说,这年月,还说什么心上人。只是 你这当娘的操操心,该把我嫁出去了!再不嫁出去,就老了。老了,谁还要! 阿婆笑了,说,我家喜梅生得水灵灵的,哪有嫁不出去的道理。娘这就收拾收 拾,回去托人看有没合适的……看不把咱家门槛挤破才怪呢。 早上,阿婆跟静东告假。静东有些犹豫。阿婆一年到头也难得回趟老家,除非 是清明之类的日子。静东说,阿婆,要不你明天回……静东这段日子替人跑运输, 应了人家的活儿,实在难以推脱。 在一旁洗漱的喜梅接话说,你们有事你们去做,我来照顾细米姐。 阿婆说,你能照顾得好?你做事让人难能放心。 喜梅梳着头发,扬起细细脖颈。哼一声,你们尽管放心,我在深圳还做过一段 护工呢,有一定的专业知识。 阿婆眯了眼。看着喜梅冲静东俏皮地一仰下颏。静东憨厚笑着,说,敢情好。 那就有劳妹子了。 阳光破窗而入,将两人的脸晃得毛茸茸的。静东刚刮了胡子,魁梧身形高出喜 梅半个头。两个人说着话,把阿婆看走了神。 走在回家路上,阿婆的眼前老是晃着静东与喜梅的两张脸。忽然灵机一动,一 种欣悦河水一样涌出。起初举棋不定,便从就近商店买了几刀纸,拐到老鬼坟上。 把自己的想法对老鬼说了说。纸钱化出的青烟扶摇直上,表示老鬼一万个应允。回 村路上,阿婆越想越觉得这是一桩天大的喜事。暗暗打定主意。到了村上,却将托 人提亲的事只字不提。只是找了老街坊坐坐,顺便拔了自家门前的荒草。邻居问: 阿婆,看你满脸喜色,莫非有什么好事?阿婆点头,只笑不答。 那天晚上,阿婆郑重地对喜梅说了自己的打算。 喜梅听罢,连连摆手,嘴里说,荒唐,荒唐,真是荒唐。 阿婆倒是一个较真的人,历数着静东的诸般好处。见喜梅仍旧油盐不进,嘴里 诅咒道:挑来挑去,别把自己烂在筐里。 过了两天,静东从外面回来。他顾不得洗涮,先到楼上去看细米。觉得屋里有 些阴冷。去床上一摸,果然被褥有些潮。便把一张躺椅从仓房挪出来,又回房中拿 一床被子铺在上面,这才将细米抱至楼下。 喜梅正在房内发呆。见静东抱着细米,从楼梯上下来。与喜梅的目光相对时, 细米竟有些害羞的样子,朝静东怀里躲了躲。从侧窗看出去,这对患难夫妻竟有着 如此大的反差。细米脸色苍白,几近没有血色。而静东的一张脸却晒得黧黑,腮上 兜了一圈胡子,老成得像一个父亲。细米在静东的怀里,就如一个柔弱婴儿了。安 置好细米,静东又返身拿来一条毯子。毯子是婚前准备的,绣着牡丹花的图案,在 阳光下开得泼辣。接着他返上返下,把细米盖过的被褥全部搬弄出来,搭在院里的 铁条上。做着这些的静东显得极有耐心。忙完这一切,给自己搬张矮凳,挨了细米 坐。随手将细米露在毯子外的手掖进去。 这就像一幅静止的油画。阳光被铁条上的被褥阻断出一道道暗格,困乏极了的 静东很快打起瞌睡。头歪在一边,慢慢伏向细米怀里…… 吃晚饭时,喜梅在暗中又将静东细细端详了一番,觉得这男人长得无比周正, 竟有些像她在工厂打工时的一个工友……躺在床上,喜梅把阿婆摇醒,有些顽皮地 说,娘,我想嫁给他……可他肯不肯娶我呀? 把女儿嫁给静东,阿婆算是媒人。但怎么来开这个口,阿婆还是动了一番心思。 眼见得喜梅在静东面前话越来越多,不像起初,觉得自己在城市呆过,一副眼宽目 阔的样子。及至听到阿婆两年未领过薪水,还说阿婆脑子是进水了。眼下,阿婆听 喜梅喊静东,一口静东哥喊得无比亲热。有时下午,这姑娘说出去玩耍,不想却是 和静东一道从外面晃回来的,手上拎了鸡呀鱼的,显然是自己花钱买的。亲自下厨, 说细米姐是个病人,应好好补补身子……可病榻中的细米哪吃得了荤腥,一筷子一 筷子地,都搛给了静东。显然这闺女,是真动了心思。 阿婆倒有自己的办法。她去找住在对面的邻家阿婆,说了想把女儿嫁给静东的 打算。邻家阿婆一拍手说,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这真是静东仁义,老天要眷顾 他。他还有不同意的道理。 去和静东说,不想却被静东一口回绝。 静东说,我和细米已结过婚,哪还有再娶老婆的道理。 邻家阿婆劝静东:你这样过下去苦不苦啊,一个人撑着这个家。没有黄阿婆替 你帮衬,你这日子咋过?让细米跟着你受苦!你娶了喜梅,这就算是亲上加亲。大 家共撑一条船,风浪再大,没有过不去的暗滩。 静东闭着眼,烟蒂扔了一地。却只是铁了心吐出那句话:我对细米发过誓。我 若再娶,算是没有良心的人,出门便被车撞死。 静东这里通不过,邻家阿婆自有主张。她去和细米说,觉得细米不会是个糊涂 孩子。 细米听了,先是有些发懵,后又悲喜交集。阿婆说出静东说过的狠话,幽幽地 说,你劝劝他。你心里或许不好受,但日子总归是要过下去的。 夜里,细米很平静地对静东说了一句话。她说:你不要让我愧疚一辈子。 她又说:不要逼着我死给你看。 静东听后,就哭了。 ……这么多年过去,细米一直清晰地记得那个午后。那天细米轮班,静东把她 约出来,带她坐车去兜风。作为卡车司机的恋人,细米常能享受到这样的特权。他 们驱车去马蹄湾送货,回程路上,静东揽了一桩私活。顺路将一车建筑材料捎回来。 像拉私活这种事,静东做得熟门熟路,赚些外快供自己抽烟喝酒,更兼两人婚期临 近,静东手头缺钱。 行至一处陡坡,车忽然熄火。车身随着惯性,向坡下滑去。看静东慌了手脚, 细米吓得连声惊叫。好不容易将车停稳,静东修车。直至卡车重新发动,至于自己 怎么没有坐到驾驶室里,而是为什么要转到车后,那段记忆对细米来说已成了一片 空白。她只记得瞥见蓝色车厢如怪物般耸动了一下,耳际里听见沉重车身吱嘎响声 ……便什么都记不得了。记忆的连接处是一片晃眼的绿色,正是五月,大团大团的 绿似要在阳光里融化。远处秧田里有农人在插秧。细米仰躺在路边,她把头动了一 下,看见有只蚂蚁慢慢顺右手的指尖爬上来……那是一条寂寞公路。好半天才有赤 膊的农民围上来。是被吓丢了魂魄的静东喊过来的。其中一个打着赤脚的乡村医生, 他做了一件这辈子他兴许都要后悔的事——猛地把细米扶坐起来。他居然不知道抢 救伤员的首要,是要固定和保护颈部。细米的头猛地垂下去。后来医院的医生都在 怪罪那位好心的乡村医生,说到底是野路子!什么也不懂,就这样生生把一个人给 毁掉了。 静东与喜梅完婚那天,家里从未这么热闹过。静东的工友以及街坊邻居,都赶 过来随礼。别看静东日子过得紧巴,朋友有事,份子钱总是要给的,没多有少。如 今他再婚,也算是人生中的一桩大事,别人哪有不随礼的道理。看静东推脱,朋友 都笑着说,不是要来吃你喜酒的。你总该把这婚事操办得像样一点吧。喜字没贴, 鞭炮买了吗?静东笑着,笑得有些落寞,说,买什么鞭炮啊,我们只不过是搭帮过 日子……朋友嘘一声,说,人家喜梅可是黄花闺女,你不能委屈了人家,酒水不办 可以,怎么也要响动响动……最后还是办了两桌酒,鞭炮也放了,只不过是没有别 人家办得隆重。所有的礼仪都是按照初嫁的程序来办的。头一晚喜梅住在邻居阿婆 家,算是在娘家落了脚。一大早静东把她接过来,零星鞭炮声略显寥落。喝喜酒的 人也全都没有放开。不知是谁提议的,临敬酒之前,两个新人先到楼上,给躺在床 上的细米鞠了一躬。细米笑着,拉了喜梅的手。然后那一整个下午,细米就是这样, 睁着眼睛静静躺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