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陈元在西安工作时,也是在一家报社。因为缺少资金准备关门的前一个月,陈 元作为一个小小的社会部主任助理,挺身而出,叫嚣着要拯救报社,拯救几百号人 的新闻理想。挺身而出的人基本上都是小巴拉子,虽然人微言轻,但是懂得因材施 用,不堵枪眼不炸碉堡,一辈子都是个小巴拉子的土疙瘩。陈元不能跟人家比,他 觉得自己是一块抹布,如果能堵住一个老鼠洞,也算是成就了一番事业。 报社开始是不相信陈元的,但是马上就要关门了,心想就让他折腾一下吧。陈 元就策划了一个彩票一样的开奖活动,大意是这样的:如果订一年他们的报纸,就 可以参照彩票一样摇奖,最高奖金五百万!也就是说,陈元把这张报纸,一下子变 成了一张举世无双的大彩票。一时间,跟陈元一样买了多年彩票的人,就跟疯了似 的,不再买彩票了,而开始抢订他们的报纸,因为订报纸虽然花费很高,但是中奖 的概率更高,投入与回报是成正比的。那个中了三点六亿的家伙,据说也订了一份 他们的报纸。 几天之内,陈元他们的报纸就征订了四十万份,一份优惠价两百八十块。报社 一时进账一亿一千二百万,扣除派奖与花销,还有七千三百多万元。七千多万元, 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一下子就解决了资金危机。广告商都是唯利是图的跟屁虫, 看到发行量一举超过西安城所有的报纸,拥有的还都是固定读者群,而且这些读者 基本都是赌徒,赌徒的消费能力可以说是超过所有的大款,所以纷纷抢着签订广告 投放合同,特别是那些LV之类的奢侈品牌。短短几天,半年的广告版面都被抢空了。 报社不但一下子不关门了,而且成了西安城的龙头老大,盈利了。 陈元一时连升四级,被提拔成了副总编,还配了一部长安福特小轿车。他一个 策划救活一张报纸,成了中国传媒界的神话,连监狱里的《囚报》都打电话想专访 他。 当然,陈元的名字和大多数银行的名字一样,迅速传到了上海滩。此时,上海 滩也有一家报社出现了几乎相同的资金危机,几年来印报纸就跟印钞厂起火一样, 把好几家入股的优秀企业几乎给烧掉了。当时不算欠下的印刷费,报社的账面资金 据说只有几十块钱了,跟外地来的一个流浪汉差不多,上顿还没吃,下顿已经等着 了。最后没有办法,连办公室里美化环境的几盆天堂蕉之类的植物也卖掉了,用来 支付电费。员工六个月几乎没有发过一分钱,外地来的记者们已经走上了借钱生活 之路。有人实在交不起房租,干脆就睡在了办公室。 有一个叫师长安的单身男人,好不容易泡了一个女人,已经宽衣解带哼哼哈哈 了,却被女人一把推开了,说现在艾滋病流行,一定得戴套子。师长安身无分文, 买是肯定不行的。他提起裤子,先去大街上找免费的发放机,跑了好几个地方,要 么被人取空了,要么已经坏掉了。最后跑到一所小学门口,仅剩下的一个,竟然被 一个穿着校服的小青年抢走了。小青年说:“我如果失手了,就没法上学了,这是 前途问题。等我哪天走出校门,我才不会这么无耻,下点小雨就要打伞。”师长安 没有办法,就向一个姓林的记者借,姓林的老男人说,套子倒是有一个,不过自己 已经翻过来翻过去用了两遍了。如果他要,就送给他吧。师长安拿着这个重复利用 的安全套,用水冲洗了一下,回到那个女人身边时,女人一脸桃花谢去的样子。说 你个死人,跑哪里遛了这么长时间,我已经自己动手了,累死了。你把安全套预备 着,等下次吧。气得师长安一时觉得没劲,就把这安全套吹得像个气球一样,然后 双手一拍,“啪”的一声听了一次响。 报社社长觉得有些夸张,但是记者们的处境大体差不多,所以十分痛心,就决 定赌一把,要把西安城的陈元请到上海滩来。报社社长托人把陈元约到上海,第一 次面谈的时候,陈元就两个字:不来。 社长说:这可是国际化大都市,你晓得吧?那金茂大厦八十八层,现在正盖着 的上海中心,一百零一层。还有姚明、刘翔,都是阿拉上海人。还有,在上海工作 的领导,最后都是要进中央的。 陈元真想说,楼再高,你以为这是我家的吗?我能站在八十八层朝楼下撒尿吗? 就真是我家的,我站得再高也不见得能做男子汉,高度与硬度,根本就是两码事嘛。 再说这些名人与领导吧,虽然和我们住在一个城市,同在一片灰蒙蒙的天空下,但 又不是睡在一张床上,顶个屁用! 社长见陈元不说话,就不停地催着说,你可以提条件呀。陈元说:那就一辆福 克斯,中环内一套房子,外加五十万元的安家费。如果可以,那就再配一个女秘书。 陈元最后说,前边的条件是一口价,至于女秘书嘛,只是开个玩笑。 社长说:女秘书倒是最容易解决了,两个三个不是问题。只是房子车子票子呀, 加起来好几百万元呢,报社如今穷得叮当响,这得回去研究研究再说。陈元心想, 一个连绿化植物都卖掉的单位,哪里筹钱去?这不等于向乞丐要捐款,向太监要孙 子吗?这么高的要求,对方肯定知难而退的。说白了,陈元根本就不想挪窝子。 社长说,研究是需要时间的,这几天你就借机在上海转转吧。陈元在有关人员 的陪同下,就游了一次外滩。这是社长有意安排的教育活动,希望用一座美丽发达 的城市做筹码,来增加陈元的荣誉感。空麻袋背米,是机关部门惯用的手段,在物 质极其有限的情况下,就用精神来鼓励。精神这东西张口就来,要多少有多少。这 年头你看看,除了实在坏得不行的人,谁没有几个奖状呀、荣誉证书之类的红本本? 就真是坏人,跑到监牢里,也会有优秀犯人的鼓励。物质与精神还有一个转换的问 题,物质可以换来精神,比如你有钱了,就可能当个代表呀先进呀什么的;但是你 如果舍得那些红本本,放到市场上去看看,不如破铜烂铁,是卖不出几个钱的。有 个体育明星不是卖过金牌吗,结果如何呢?陈元不是虚荣之人,他心里一直有一句 座右铭:大胆做事,好好做爱,不浪费这个伟大的好时代。 但是这一次外滩之游,却恰恰成了陈元出师上海的关键所在。他不是被黄浦江 两边的霓虹艳影所吸引,更不是真想把那金茂大厦的产权改到自己的名下。当他索 然无味地要离开时,陪同的人努了努嘴说:你看这个女孩子怎么样? 陈元打眼望去,一下子就被这个女孩子迷住了。她抱着双腿,坐在外滩的青石 台阶上,明眸皓齿,苗条婀娜。那双眼睛,似醒似睡,似有似无,迷离地看着江水。 手中则捻动着几支白色的百合花,她不时地掐一朵花瓣,抛入黄浦江中,看着落花 流水,正应了“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的美景。对面是陆家嘴直入云雾的高 楼大厦,背后是外滩百年的历史老建筑,这不是画中才有的影像吗?陈元当时就想, 她的身边再有一个男人依偎着,而这个男人就是我陈元,这一生应该多美妙啊。 陈元问:你认识她吗? 陪同的人说:要认识就好了,这么漂亮。 陈元连忙拿出手机,装作要拍景色的样子,喀嚓一下,把这个女孩子的照片藏 入了自己的手机。 女孩子看到自己被闪了一下,却并不责怪,像是徐志摩的诗一样:最是那一低 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甚至还拢了拢头发,故意摆姿势给人拍 照似的。全国人民都说川妹子好,那是说川妹子的皮肤好,白,嫩,摸起来有感觉, 看上去有想法。但是陈元却发现,上海外滩的这个女孩子,除了白嫩之外,还有嗲, 曼妙,时尚,十个天府之国,也无法相比。也许和上海的殖民地文化有关,女孩子 本身就是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像是一个个泥坯子,在上海这个大熔炉里,经过各种 各样的文化打磨、上釉、烧制,最后就是景德镇的瓷器了。这不就是自己人生最终 追求的收藏品吗? 从外滩回来,社长再次与陈元会面时说,大家讨论了一天一夜,只能解决五十 万的安家费,这些钱也只好用报社的两部破别克抵押贷款。社长说,至于房子与车 子,现在虽然不行,等报社的经济情况好转了,有钱了,什么都可以商量的。 社长与陈元谈条件的时候,陈元正好在玩弄自己的手机,翻看那天在外滩拍下 的美女照片。他天天在看,时时在看,他妈的,这是他这一生看得最细致、次数最 多的一张照片了。就是自己七岁时去世的老妈的唯一一张遗照,他也没有这么仔细 地看过。他不但发现这女孩子眼睛里有自己拍照时的影儿,还发现这个女孩子头上 有一缕红头发,最后还在她的下巴上找到一颗不起眼的黑痣。陈元的脑海里,上海 滩已经不再是车子、票子与房子了。男人就是这样下三滥,总是说喜欢钱,要赚钱, 一切看在钱的份上,但是遇到让自己动心的女人,就什么都顶不住了。 如果说陈元对美色的期望是一根无限长的杠杆,那么这个女孩子就是一个恰到 好处的支点。最后,让社长这么轻轻一撬,就从十三朝的古都西安撬到上海滩来了。 陈元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为了一张偶然拍到的照片,一个虚无缥缈的女孩子,他 一拍脑袋,就答应了。他想,只有自己到上海来工作,他才有机会与这个女人再次 相遇。 陈元正式到上海来工作的第一个晚上,还没有好好安顿下来,就急匆匆地又去 了一次外滩。陈元希望能够再次碰到那个流水落花的女孩子。陈元想,如果真碰到 了,他一定要大着胆子,上去发一张名片给她。新报社的那个师长安与林记者,在 他刚刚出现在报社的时候,就已经向他要过名片了,说是要一张名片方便及时汇报 汇报,其实是想借机与这位新领导套套近乎。陈元都说刚来,名片还没印出来。其 实报社办公室的人为了拍马屁,印名片的速度比他到上海坐的波音747 还快,名片 上边写着“某某报社新闻总监”的头衔。陈元想,如果有可能,他要把来上海后的 第一张名片,就是他的处女名片,发给那个流水落花,让她享受一下第一次的感觉。 但是他失望了,那一夜他在黄浦江边走了好几圈,一直走到景观灯熄灭了,都没有 再碰到她。最后,他拿出那个金色的名片夹子,掏出一张名片,像是发广告小卡片 一样,不经意间把一张名片,放在那个女孩子盘腿坐过的台阶上。 这时起风了,把那张名片吹进了黄浦江,在水面上打了个漩,就漂走了。陈元 这时才发现,一张名片与一朵百合花,漂在水面上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没办法, 陈元又取出第二张,夹在了台阶的缝隙间。有个男人正搂着一个女孩子摸来蹭去, 还有空闲抽出嘴来说,这人真没素质,污染环境! 搞得陈元红着脸,迅速地逃跑了。 陈元在西安报界一夜成名之后,就再没有搞过资本运作方面的策划。陈元清楚, 自己当时把报纸当彩票卖的行为,就跟彩票的本质一样,是赌博,除了靠运气,还 要靠诈和。但是诈和的人,并不是每次都有中三点六亿那样的幸运,大多数人结果 只能死得很惨。而且,把报纸当彩票一样去卖,这应该是违法的吧?所以陈元当上 副总编之后,转变方向,专攻新闻策划了。 动身来上海之前,为了报答原单位的成名之恩,陈元最后策划了一个“谁救我 妈我就嫁谁”的活动。当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大姑娘的照片在报纸上一登出来, 那汇款单就跟北方的雪花片似的,连绵不断。有个五十多岁的老光棍也捐了八百块 钱,说是自己一直舍不得花,就是攒着娶媳妇用的。老光棍跑到报社说:家里都准 备好了,要带姑娘回家磕头成亲。 接待员说:谁说捐了款就得嫁给你? 老光棍说:是你们报纸上说的,谁救她妈她就嫁谁。 接待员说:你救她妈了吗? 老光棍说:这是邮局的汇款收据,你如果不信可以去查。我现在救了她妈,所 以她得嫁给我。 接待员说:人家手术需要好几十万的,你才八百块,住半天医院就没有了,怎 么能算救呢? 老光棍说:这个你放心,现在她妈就是我妈了,我哪怕学赵本山“卖拐”,也 要把丈母娘的病治好。老光棍还拿出当天的报纸指着说:你们看看,是不是这样说 的?说话得算数,如果我告到法院,这可是白纸黑字,呈堂证供。接待员一时不晓 得如何回答,就汇报给幕后策划陈元。 陈元来到老光棍面前说:你这是抢亲嘛,报纸上登的话,其实也不是我们说的。 老光棍问:那是谁说的?陈元说:当然是那姑娘说的了。所以呀,人家嫁不嫁 你,娘老子说了也不算,得这姑娘说了才算。如果真的违法了,也是这姑娘违法。 老光棍说:那你把姑娘叫出来,我当面求婚吧。 陈元说:姑娘的母亲现在正在手术台上,你却要找她求婚?这怕不对头吧?再 说了,现在捐款的成百上千,有男人也有女人,还有的是以死人名义捐款的,如果 大家都有你这样的想法,都以为捐了点钱,就可以娶到一个大姑娘,那怎么办?那 个死人捐得最多,一万多块,怎么办?是不是也要让她嫁给一个死人,配阴婚去? 老光棍说:我是活人呀。 陈元乘胜追击说:这位大伯真是一位好心人,正是有这么多的好心人,这个病 人才能躺到手术台上,要死也能死在手术刀下,我们代表姑娘感谢你。说着陈元给 老光棍鞠了一个躬,接着说:报社也得感谢你,不是你今天来抢亲,我们还不晓得 对这件事情的看法有偏差,存在着很多的法律与伦理问题。 说完,陈元就叫来记者,说是要展开一个大讨论,到底是要亲情,还是要爱情 ;到底是要法律,还是要道德。然后又是拍照,又是专访的,搞得老光棍一下子感 觉自己成了奥巴马,讲得满脸通红,最后走出报社的时候,竟然忘记了自己是干什 么来的。而且他的照片第二天还上了报纸,一高兴,就不再提求婚的事情了。 报道又引起了轰动,北京与纽约的媒体也来采访,那汇款单向北偏移,变成俄 罗斯的雪花片了,更凶猛了。报社名气也越来越大,广告再次突飞猛进,十台验钞 机一天八个小时哗啦啦地数钱。连验钞员也抱怨,哪有排队走后门要送钱的,忙得 换个护舒宝的机会都没有。 陈元临来上海前的这个新闻炒作,现在就像印钞机一样。好多人看病没钱了, 就到报社去“印钞票”,所以全国就有许多“卖身救父”、“打工救妹”。陈元心 里明白,这个办法其实就是表表决心,喊喊口号。不过,善良的世界人民还是睁一 眼闭一眼的,人人都觉得自己是个亲女婿,掏着钞票,献着爱心。 陈元动身去上海前的晚上,老领导弄了一桌子菜,一边送别一边问,为啥要去 上海?为了钱还是为了官?因为上海银行多,钱就比咱多?因为出了几位伟大人物, 官就比咱这里好找?但是你如果能留下来,这些我们都给你。 陈元摇着头说:什么都不是,就是对这个城市厌烦了。 老领导也许是爱才心切,也许是有点醉了,说话就不再文绉绉的了:不对吧, 你前一阵子还说,最喜欢这个谈恋爱都不用脱衣服的城市,最不喜欢的就是谈恋爱 先谈钱的上海了。是不是一个人有些寂寞?你看看这报社里,有不少黄花闺女,文 凭是北大清华的,长相嘛,比张柏芝阿娇也差不了上下,有些人也在暗恋你哩。你 看看如果不想结婚,就学学你们本家那个陈公子,无聊的时候谈谈,不过艳照就不 要拍了,就是拍了也不能弄到网上去,挺丢人的。 陈元连连说:哎呀,您怎么这样想呀。我们虽然都姓陈,但我却是正派人,还 是个童男子哩。 老领导说:肯定是上海有什么新情况了。比如说女朋友或者小情人?他们说你 手机里有一张照片,很漂亮,你经常盯着手机发呆。是不是为了她?我们也可以把 她从上海调过来,直接做个部主任什么的,你何必要离开呢? 陈元被逼急了,笑着说:您不用说了。在上海人眼里,这是乡下,是土得掉渣 的乡下,人家哪里肯来呀。所以我也是万不得已,只能亲自去了。我都三十多岁了, 是不是挺失败的?女人是我目前的人生大事,就请老领导开恩放行吧。 老领导只好闭嘴放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