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疯子的暴露与一个爱扔石子的孩子有关。那个黄昏,人们后来回忆起,放学的 孩子和家长已经散去,小巷恢复了固有的宁静,刚才还兴高采烈的疯子正靠在铁皮 屋上,面对沉落的夕阳,脸上浮现出一种怪异的迷惘。那个男孩是幼儿园中唯一在 放学后可以在街头享受自由的孩子,现在他站在农行门口,把一粒石子像颗子弹一 样,飞快地弹到了铁皮屋身上。石子击在铁皮屋上,发出一声清脆的震响。疯子 好像从沉睡多年的一场旧梦中惊醒过来。“谁?谁打我!”疯子狂跳起来,像一 只受惊的动物,转动脑袋四处搜寻起来。哐当一声,穿着绿色背带裤的男孩又射 出一粒石子,然后若无其事地把小脸朝向车来人往的金融大道。“有人在打击我, 一切又开始了……”疯子双手抱住脸,惊慌失措地躲到了铁皮屋对面的一株白玉兰 树后。孩子的目光停留在对面一个红色的灯箱广告上。那上面闪闪发光的一句话 让他琢磨了很久。“要成大事,需从小事做起。”他想起幼儿园的老师也经常这样 说,老师说这是一位伟人的座右铭。他弄不明白什么叫“座右铭”,那位伟人的名 字他也忘了,但是他知道这句话的含义。男孩一直有个秘密的愿望,长大以后要当 一名警察,就像他最最亲爱的爸爸一样。他知道,要当优秀的警察,就要练好射击 本领,所以从四岁半开始他就偷偷练习这门隐秘的技艺。男孩的宏愿是从警察爸爸 被一声冷枪击中后立下的。现在时光飞转,男孩相信自己已经长大,他渐渐忘却了 失去爸爸的疼痛,他的弹石子本领也一天天长进了。而且多年来为了躲避老师和妈 妈的训诫,男孩暗中练就的弹石子技艺与我们常见的不同,我们只能看到石子击在 一只蟑螂、一片落叶或者铁皮屋的一颗焊钉上,但我们看不到石子飞出时男孩的手 势。在漫长的守候落空以后,疯子几乎绝望了,粉红色的夕阳余晖透过白玉兰树 叶照在他的脸上,疯子感到一阵阵灼热的疼痛。从那个时候起,一个多年久违的声 音再次在他脑袋中响起:“我会找到你的,总有一天,我会杀死你的……”孩子终 于隐隐约约想起来那位伟人的名字,这让他高兴起来。哐当,哐当!铁皮屋又响 起了清脆的震响。刚开始,疯子还深深陷在自己的绝望中,直到铁皮屋像被一阵冰 雹连续打中,他才再次惊醒过来。听到那一阵阵哐当哐当声,疯子双手激动得发抖 起来。“我终于找到你了,我终于找到你了,这一回你再也跑不掉了……”疯子听 到脑中的那个声音越来越响了。但是这个时候,男孩已经完成了他今天的练习。 他那孀居的母亲此刻正带着一天的疲惫走出银行。“宝宝,你一个在瞎闹什 么?” “妈,你看那个老头,他的胡子翘起来了!”“哪来什么老头,你又在冒傻气 了!” 男孩的母亲朝远处的疯子瞥了一眼,不经意间闻到了小巷深处白玉兰树群散发 出来的奇香。“我会找到你的!”疯子把树下几朵飘落的玉兰花瓣踩烂了,再一 次坚定地说道。这是第一个黄昏的故事,实际上第二个黄昏和这个黄昏并没有什 么区别。在等待孩子放学的莫名兴奋中,疯子还是与往常一样,混迹于神色各异的 家长之间,只是他往日四处诉说的热情已经锐减,疯子现在独自在白玉兰树下踱步。 那些自作主张上前问候的人们,在事后无一不对疯子冰冷的眼神感到一阵心悸。 当人群散去,小巷回归宁静,晚风送来白玉兰浓郁的香气时,疯子脑袋里的 那个声音又不断叫起来,“我要找到你,我要杀死你!这回我一定要亲手杀死你!” 疯子原来一张白皙的脸,现在一下子好像爬满了一条条红色的虫子。没有人 知道疯子在树下守候什么。随着技艺的提高,孩子的弹射显得更像兴之所致。孩子 知道,城市的目标太少,现在他所能选择的只有这座无主的铁皮小屋,但是那上面 的每一颗焊钉,每一块破裂支离的锈斑都已被他击中,他的兴趣已渐渐减弱下来。 有时,孩子弹出一粒石子,只是为了听到一声真切的应答。而这种时断时续的弹射 和孩子出手的迅捷,对于孜孜守候的疯子却是一场磨难,好几次疯子的目光转到了 孩子,但又飘移开来。实际上在第五个黄昏到来之前,只有孩子和石子知道,铁皮 屋上的响声来自哪里。第三个和第四个黄昏对于疯子,是更为漫长和痛苦的守候。 因为周末的到来,弹石子的男孩在城南一间狭小的房子里,度过了他那种年龄的孩 子常有的无聊时光。这两个细雨飘洒的周末,孩子独自完成了幼儿园阿姨布置的折 纸和画画作业,剩余的时间,他用来翻找家庭旧相册。“以前我是那么小呀!”在 看到一张他和爸爸、妈妈的合影时,孩子惊讶地叫了起来。 空荡荡的小巷和细雨轻轻敲打铁皮小屋的声音,让树下的疯子长时间陷入了绝 望的悲苦。小巷两旁那些开杂货店的老板们后来回忆起,下雨的黄昏,白玉兰树下 站了一个人,他掩面啜泣的声音在小巷中穿过雨雾传出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