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整个北京之旅我一直在晕车。先是去火车站时乘坐的公交车,然后是火车,接 着是莫明派来接我俩的子弹头,我晕得一次比一次邪乎。最不可思议的是在火车卧 铺上,身上的火车好像不是在快速行驶,而是上下左右来回晃动,连同整个大地、 天空,还有车窗外迅速掠过的风景,都同样摇晃颠动个不停。万奕晨大惑不解地感 叹着说他这是第一次听说而且亲眼目睹有人竟然晕火车,他说,过会儿你站在北京 大地上,总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连走路也晕吧?后来我下车双脚落在地上,他甚至真 的摆出一副随时伸手搀扶的姿势。 直到登上花都饭店8 层走近5818房间,我才真正恢复了常态。那些晕车症状是 走完那条猩红色长廊地毯时,在瞬间消失的。我如同一个舍命负重的人忽然卸下了 千斤之担,对刚刚回归自己的轻松身体简直有点欣喜若狂,我情不自禁地在走廊里 转了一个圈又转了一个圈,紧贴大腿的短裙再度飘荡而起。于是,永久记忆里的景 象又出现了:一柄花格布小伞在北京一家五星级饭店走廊里绚丽撑开。 万奕晨看我一眼又打个手挚,我停住,站稳,那柄急促旋开的花格布小伞缓缓 收拢了起来。来接站的那个大胡子举手揿响了5818房间门铃,稍作片刻,房门无声 地向时在退去,随之有人说了声请进。大胡子躬身相让了一下,万奕晨迈步向前, 我跟了上去,我们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屋去,见到了等候在那里的声名如日中天的 莫明。 我没想到万奕晨见面就对莫明说不。如果用通常尺度衡量两个人的世俗价值悬 殊,即使万奕晨跟莫明属于一样的奇异树种,那么后者已经枝杆参天浓阴匝地,而 前得若想比肩亟待时日;即使万奕晨跟莫明属于相同质地崛升不停的劝山,那么后 者已经耸入支端孓立顾盼,而后者仅仅拱破土层。而且,这种评价不一定能被公众 接受,因为里面仍然掺杂着我倾向于万奕晨的感情色彩。依我的想像,这两个人见 面时,万奕晨可能会把自己弄得更自信一些,而莫明将摆出较低的姿态,双方藉此 在差不多的高度上共商大计。可事实不是这样,万奕晨见面就对莫明说了不。 我俩走进5818房间时,莫明带着一班人马等候已久,略作寒暄,莫明就直奔主 题请万奕晨谈谈看法。万奕晨问是否应该说真话,莫明说当然。万奕晨又问哪怕是 听起来极其荒谬十分刺耳的话,莫明说当然。万奕晨随即开口说不。 万奕晨拔出利刃对莫明的成名作也是代表作进行抽筋剥骨。这部作品曾经撼动 整个世界影坛并第一次向不同肤色的人群恰如其分地展示了自己脚下的这块沃土, 万奕晨承认这点,但他挑三剔四说它虽然接近完美但仍存在瑕疵。万奕晨挥刀刺向 莫明的第二和第三部作品,它们同样如飓风扫过国际艺术殿堂已被奏为经典。万奕 晨说其中的瑕疵更为明显。接着他挥刀而更无情地直指另两部新作,它们正处于激 烈争议之中能否公映尚未可知因此更加让万众瞩目。 万奕晨收拢刀刃对准莫明整体作品说不。他认定上述作品最鲜明的特点就是剧 烈的情节冲突加上张扬的人物性格,从而构成了独特而浓郁的戏剧化倾向,这既是 成功也是失败的地方。万奕晨说,可一可再而不可三,第一次当然大获成功,第二 次就会显出不足,第三次是瑕疵,第四第五次就是踏上了已经望见尽头的老路,就 是步入僵绳不见涟漪的死水。他认定莫明正在不知不觉间趋向疲软,必须马上换轨 变辙,重辟蹊径。 凌晨两点,我俩回自己房间,正儿八经地一道上床。首先是我迅速洗漱裸身钻 进被子里,然后他来了。到了床前他打个停顿放目凝视了一下,随后在迷乱而耀眼 的光影里,一步步向我越走越近。 万奕晨寻找我的过程极其缓慢而迟涩艰难,甚至好长时间都处在一种迷幻徊徨 状态。在此之前,如果谁说一个娶妻生子积累了十几年性生活经验的男人绝对能驾 轻就熟地得到一个真心委身于他并且情窦盛开的少女,我当然坚信不移。可事实并 非如此,看着他往前又退后退后再往前犹如莽汉抻石纤夫拽绳而又不屈不挠的样子, 我终于明白,男女性事并不是真像千古文章记载和世代口头相传的那般通俗易懂简 单明了。 后来,每当重温旧梦时,万奕晨总是一口咬定这次才是真正的我俩上床。两个 人找到最佳契合点也许得归功于那种简捷交流方式,即他开口询问,我用头部动作 回答,对了点头,错了摇头。那次就是这样,点头,摇头,再点头,再摇头。点头, 点头!点头!!热浪瞬间突破关隘迅疾渗透全身每一支经络每一根毛管每一条血脉 再一道骨髓,接着,是他那悠长回荡近乎狂放的声音。 我听得清清楚楚,他说的是,金澄,我终于得到你了。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才弄明白,对于在中学围墙旁边破床上的那次,两个人的 看法并不相同。我是一个角度,万奕晨又是一个角度。他承认那天晚上确实和我一 道上床了,但是没有得到我。我觉得这句话很难理解,问他能不能说得清楚一点。 他奇怪地看看我,说已经够清楚了。我说不行,还得再清楚一点。他仔细琢磨一会 儿,用一个赤裸裸的句子准确描述了当时的情景,说他进入了我的身体,但是,还 没有得到我。 那天晚上,我最初不过是想在破床边上稍坐片刻,就是那个瞬间头脑失控了。 事实上,我并没有说话,一个字也没有说,甚至连呼吸也没来得及变得粗重急促, 是我坐在破床上的那个要命的身体姿态泄漏了一切。万奕晨打算往下坐时感觉到了 那种信号,他透过夜色朝我看了看,问我怎么了,我一声不吭。他俯身停住,又问 我怎么了,我还是一声不吭。他顿时勘破了真相。 没有说话,一个字都没说,连呼吸也没变粗变重变急,就凭着那个姿势,凭着 双方已经血脉互融互通的心灵感应,万奕晨勘破了真相,明白我迫不及待地想要他, 现在,马上,立刻,一秒钟也不愿等,也不能等。 那晚就跟后来的无数次欢爱一样,总是他问,我点或摇头。我第一回连续那么 多次摇头,尽管他相当努力地按照我所渴望所需要的去做了,我还是摇头,摇头、 摇头,当我停止摇动而头使劲点了一点时,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他停住,伸手将我身子扶正,先腾出右手拭去我左脸的泪水,再换用左手拭去 我右脸的泪水。接着他重复做这个动作。他前后擦拭了三遍,两边脸终于全都干了。 我从此流完了自己最后的少女之泪。 我的晕车毛病差点儿打乱了整个白天游览行程。全盘计划是莫明结合自己昼睡 夜醒的工作习惯以及我俩系首次来京而亲自制定的。第一天是去最远的长城,子弹 头往前不到50米我就晕了,身子瑟缩着蜷曲成了一团,它只好掉转过头改往相反方 向驶去。站到天安门广场上,我以民上还原成了一个活蹦乱跳的人,我的脑袋我的 身子我的脚统统回归了自我,那柄花格布小伞又在偌大的广场上旋转起来,撑开, 收拢,再撑开,再收拢。 于是,针到我上车就晕下车即活的犯病规律,原先的游览计划继续依照即定次 序顺延往下实施,即用子弹头送到那儿,等我俩步行浏览完毕后,再乘车前往下一 个地点。这个办法不但切实可行而且显示了高效率,除了预先排好的北京城内的各 种古迹旧景,包括香山、卧佛寺、八大处在内的这些城市周边地区的风光名胜,也 一览无余。 最后是长城,这是头一天因为我晕车被临时取消的游程。子弹头发动起来没走 多远,我就连连打起了手势,让车子掉转过头往回返。万奕晨问我是不是这次晕得 太厉害实在受不了了,我说不是。他朝我看看,问去哪儿,我说回宾馆。他抬腕看 看表,又仰头望望车窗外刚刚升起在半空中的绚丽阳光,又问去哪儿,我还是说回 宾馆。 进了房间,关上门,我的泪水一下子流了出来。他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什么。 他当然不相信,又问到底怎么了,我还是坚持说真的没什么。 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说明白自己的感受。子弹头起步驶向长城的那一瞬间,一种 从未有过的恐惧倏地逼近了我。在我的直觉里,几天来两个人差不多走遍了北京所 有的重要景点,这场类似于我俩人生进程的游览也太过于完美过于圆满过于迅速了, 简直有点儿让人心惊肉跳,我怀疑从此再也没有这种两情尽兴欢洽的机会了。我的 宿命的真实想法是,今天放弃长城,留到下一次,我俩再来并肩登攀吧。 我很难判断莫明是怎样看待我和万奕晨关系的。在最初走进5818房间时,这个 问题曾经无以避免地摆在了面前。莫明逐一介绍了等候在那里的一班人马,然后停 顿下来等着。下面轮到万奕晨了,我的心猛地收缩起来,不知道他会怎样说。万奕 晨先指指自己,说了名字,后指指我,说,喏,这是金澄。他的介绍到此为止,可 是莫明和一班人好像还等着。于是,万奕晨朝我看了一眼,再把目光转了回去,面 对大家打了一个手势,一个看上去既模糊复杂又清晰简单更能够涵盖一切的手势。 我的心马上舒展开来,难关已经被他跨越过去了。 后来,当天晚上那场冗长的对话快要结束的时候,万奕晨去了趟洗手间,莫明 出于礼貌语气温和地跟我寒暄了几句。同样出于礼貌,我必须得说点什么。我用抱 歉的口气请莫明千万别介意万奕晨说不,我说,我爱人这个人到哪总是这样,怎么 也改不掉,其实他并没有恶意,就是喜欢说不。 说完这句话,我下意识地看了一下对面橱柜上的穿衣镜,惊讶地发现里面的自 己竟然没有脸红。我很快找到了其中的原因,我说的是爱人,而不是丈夫。事后我 也试图作过扪心自责,但每次都找到了充足的辩解理由。确实如此,我绝对没有说 错,在那一刻,万奕晨的的确确是我的爱人,我所最爱的人。 莫明点头说他当然不会介意,此后,他再也没有跟我说过话,更没有过问这件 事。有我的猜想,这个目光犀利得能够穿透一切的人,也许根本懒得理会我和万奕 晨到底是怎么回事,也许早就洞若观火故意视而不见听若无闻罢了,当然,也有可 能,也许他确信无疑地认定我和万奕晨正儿八经是夫妻。 莫明倾尽心力一门心思扑向如何改编《改找谎言》,似乎关闭了与此无干的所 有视觉听觉嗅觉甚至味觉,偶尔一道吃饭,他也是一边漫不经心地蠕挫牙齿一边穷 追不舍地把话题拨转到作品上。每晚8 点到凌晨1 点,是雷打不动的双方沟通磨砺 时段。开始是万奕晨说不,后来是莫明说不,接着是两个人共同说不,再接着就是 枪矛交错锋刃碰撞,从一片刀光剑影里迸放出了一道又一道令人目不暇接的璀璨火 花。 争论最为激烈的,是《寻找谎言》中对大段生活场景不厌其烦的描摹。莫明疑 惑不解地问,如果依照现有存世成功作品标准,这些刻意铺陈完全游离于主题情节 人物之外,绝对累赘多余。万奕晨每次打算解释都找不准合适的词而噎住了嗓子, 挣扎到最后他突然有了办法,决定用反诘来作武器,他让莫明不妨试着把这些描写 删去,看是怎样一种效果。莫明闭起眼睛想像着按他说的做了,过了许久承认说, 假如真把这些场景删去,整部作品将黯然失色一无可取。 焦点终于凸现出来,万奕晨认定这就是作品之所以触目招摇的魂。他郑重建议, 莫明拍戏时应该把寻找谎言的过程淹没在现实生活的激流中,这句话更具体一点就 是,让主要演员带着小说虚拟的情节架构进入到某个正在进行中的真正的生活场景 里,把人群中各种各样毫无提防的谎言一起予以撷收实录,再精心取舍剪裁成一部 能够准确表达创作者意图的完整故事影片。 莫明没有回答。关于这部作品的讨论就此夏然而止。我俩第二天即动身往回返, 莫明亲自送行,他站在卧铺车厢窗下,一言不发,这时汽笛响了,他举手摇了摇, 目送着我俩缓缓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