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1971年秋天,有些人从北京探亲回来,开始谈起让人感到疑虑奇怪的消息,比 如这年九月下旬的深夜,各学校忽然接到上级通知,第二天将在全市举行的庆祝国 庆盛大游行的彩排暂停了。后来,又通知,国庆游行也停止了,改为去各大公园游 园。还有,传说在九月下旬以后的几个月中,军队当中特别紧张,军人们的休假也 取消了,处于某种紧急戒备状态。这些小道消息流传着,人们交头接耳,悄悄议论。 一天清晨,吃早饭时,父亲满脸神秘的样子,压低嗓音对我说:“施亮呀,你 现在是大孩子了,有些事情也该让你知道啦,告诉你一个很重要的……大事情!你 要保密!告诉你,林彪出事了……” “啊——是不是,林副主席身体情况……恶化?”我立即想起这两年不断祝愿 他“永远健康”的仪式。 “不是,不是。他和他的老婆叶群,还有一群人开飞机跑往苏联,在外蒙古摔 死了!” “啊!啊——”我瞪大眼睛,张口结舌,半天说出一句傻话,“他——他干吗 要跑到苏联去呀?” “我哪儿知道!”父亲瞅我一眼,又说,“肯定是中央内部又发生一次激烈斗 争吧?这些内幕将来总会搞清楚的。你千万别跟任何人讲啊,这是很严重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连连点头说。可是,我仍然认为此事简直是不可思议, 有五雷轰顶的感觉。 那天上午,我坐在教室呆怔怔的,老师的讲课也没听进去,脑子里有无数疑问 盘旋: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呢?又怎么可能呢?我忽然发觉,自己原来坚信的那些 玩意儿——政治口号呀,教条和理论呀,等等,像小孩子摆的积木,哗啦一下子坍 塌了…… 我产生出苦恼,却又不仅仅是为自个儿的苦恼,那么,又是为谁呢?为那个交 织着困惑与矛盾的人生吗?为这个充满迷惘和徘徊的世界吗?又想起有一个夜晚, 我们这些孩子们,听说连里一个老头突然死了。在漆黑的夜色里,大伙静静抱膝坐 在土埂上,谁也不说一句话,只倾听远处隐约发亮的水田里一片喧嚣鼓噪的蛙鸣, 呆望更遥远处村落的点点灯火;夜空中闪烁颤抖的星星,孤独一轮清月,带有土腥 青草味儿的风吹来,小伙伴们更紧地依偎一起。一瞬间,我们少年的心灵感受到了 深刻的孤独与虚无,这也许是对生命认识的某种神秘感吧?它使我们稚嫩的心头萦 绕了苦闷,也充满了沉重。 过几日,我还是忍不住向少年朋友宓乃站倾吐了苦恼:“唉——我知道了一个 很严重、很严重的事情,可是……我绝对不能跟你说!” 宓乃站眯起细眼睛,也说:“我也知道的。那,咱们就都别说吧广我俩哈哈大 笑。哈,你也知道啦?我知道啦。我心里有一个问题,他的话,他的文章是不是都 是反动的,都应该批判呢?是呀,当然该批判!那么,为什么当初把他的名字写入 党章呢?唉,我也搞不清楚,心里也有好些疑问呢…… 宓乃站又建议我读几本理论书籍,于是,我们从大人宿舍里借来了一些小册子 看。那是六十年代初中苏论战的一些文章,有当年家喻户晓的“九评”,也有《列 宁主义万岁》《论陶里亚蒂同志和我们的分歧》。后来,又读《国家与革命》,读 不太懂,又借了许多外国历史书看。商务印书馆的人们带来了很多书,一箱一箱放 在外面,我们常常跑去偷书看。 一天下午,宓乃站对我说:“我带你去个地儿,有一座红土坡,还有一大片湖 水……” 刚下过雨,经过那片小竹林时,一棵棵如碧玉制成的竹子散发出凉爽清气,清 翠竹叶滚动着晶亮水珠。一串水珠不断滴落到我俩的脖子里。我们又绕过了王六嘴 的小卖店,再穿过一片树林,见到了那座红胶泥土的土坡。湿漉漉的红泥散发出土 腥味儿,杂乱的小树投下一道一道斜影,在落满腐叶的山坡上折成许多皱褶。 山坡下,一片浩淼的白茫茫湖面,微微荡起涟漪,与淡灰色的天幕连接到了一 起。我们捡起湖边的石块,一小片石灰质的石片,很薄,呈紫红色。宓乃站捡起一 片,歪着脑袋向湖面抛去,石片连续在水面跳跃几下,才沉落到湖里。我也兴致勃 勃跑去参加,却没有他打得好,石片只蹦了两下,就沉底了。宓乃站越扔越高兴, 把一小块紫红色石片抛得远远的,像一条小银鱼接连在湖面跳跃。 不远处,还有一棵红枫树。秋天时节,血红的枫叶犹如一簇一簇火焰,也更像 一只硕大的火炬,通红通红地焰焰欲燃。 后来,我又招来另一批小伙伴,有蒋峤、陈殿、王红、肖翔一群孩子,在红土 坡用松球、泥块儿互相扔来扔去,有时候,在那儿流连徜徉直至天黑。 还去附近的竹林里打蛇。我们穿上长筒胶靴,手拿棍子、铁锨,在林间悉悉宰 宰走着,碰到高高的荒草丛,就在里面拨拉一阵。突然,会有一条蛇蹿出,有金环 蛇,有银环蛇,也有眼镜蛇,大家一声吆喝,举起铁锨,照准它的头部铲去。这要 眼疾手快,稍一发怔,那蛇昂着头,摇摇摆摆便溜走了。 头一次见剥蛇皮,是萧桐捉到一条眼镜蛇,他用小刀子剖开蛇的腹部,将带有 粗糙鳞片的蛇皮扯开,我竟发现蛇肉是雪白的!白得触目。又一回,小伙伴们捉到 了蛇,自已炖蛇汤喝,端来一碗叫我尝。我壮了胆子喝一口,只觉得滚烫的,舌尖 麻酥酥的,只是跟着别人附和着:“鲜!鲜!真鲜!”其实心里还是存有恐惧,并 没有分辨出滋味儿。 跟刚到干校时不一样,我的兴趣又渐渐移到读书上,觉得整天疯玩也无甚意思。 我啃那些理论书,是希望它们能解答幼小心灵中的许多疑问。 干校人们的思想也是动荡不安,大家预料到“林彪事件”后,政治局面也许会 发生变化。可是,又将是怎样的变化呢?谁心里也没底。以后,果然,北京军区的 军代表们纷纷撤走了,又来了湖北省军区的军代表。连队里的政治气氛也不是那么 浓厚了,抓“五一六”运动也无形中停顿了,起码不像以前那么起劲了。 星期日,我家常聚集了一批人打桥牌,同事们一块儿玩玩聊聊,妈妈再来弄点 儿吃的东西。记得有如今已经去了美国的高骏千叔叔等人,龙世辉叔叔也经常过来 看看,一块儿闲扯。一天傍晚,大家都散去了,龙世辉叔叔却留下,坐在小板凳上 神色凝重问父亲:“老施呀,你看,这个……局势会怎么样呢?可能有什么变化吗?” “当然会有变化。”父亲顿一下,又说,“这是谁也挡不住的。” “哦——会发生很大变化吗?我的意思是,巨大的……比较彻底的,变化。” “这,不太可能。”父亲沉吟片刻,双眉紧蹙,字斟句酌地说,“嗯,嗯,由 于各种重要因素,我看不可能……就是说,还是不能摆脱它的惯性,你明白我的意 思吧?” “明白,我明白!我也是这样估计的。” 龙世辉叔叔是搞当代文学的编辑,建国后的许多著名文学作品如《林海雪原》 《三家巷》《苦斗》等,都是经他手发稿的。他与父亲的关系很好,有时也议论局 势,谈起基辛格访华等敏感话题。 我当时却对父亲并不佩服,认为他受西方思想影响太深,世界观过于右倾,平 时又胆小谨慎,自家且保自家身。我自以为与父亲是两代人,思想观点不一致的。 不过,我也看腻了那些理论书,又从大人门前的柳条箱和纸箱里,偷出许多外国名 著读,有屠格涅夫的《父与子》,有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复活》等等,又 迷上了它们。 我经常独自一人捧一本小说,到那红土坡的大红枫树下,津津有味地读一下午, 直至灰色暮霭降临,书本的铅字也混沌一片了。我拿着书慢慢溜达回家,刚才书中 的那些情景:草原的篝火,踽踽的夜行人,宫廷的舞会,伯爵和小姐们,战场的厮 杀……这些犹如眼前那一幢幢茅舍的炊烟袅袅散去。稻草烟的气味,又使我触目于 自身所置的图画:深红的土地,灰色的湖泊,黑乎乎的竹林,一片又一片闪亮的水 田,牵了水牛下工的农民们。我突然感觉,这个世界是多么繁杂,多么斑斓,又是 那么空漠,那么无限。 我记忆中的那个红土坡,那一株红枫树,是鲜明的,也是永存的。宓乃站以后 告诉我,那株大红枫树不知怎的被人砍倒了,牛汉叔叔还写了一首诗《悼念一棵枫 树》。我却不相信就是那一株大红枫树。 最后再提一笔,写此文的三月前,也就是今年(2001年)8 月8 日,少年时的 朋友宓乃站不幸病逝。他只比我大一岁,也就是46岁,可谓英年早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