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上午8 点钟,壶壶走出单元门口,正遇上孟溜子从家里出来,壶壶把他拦住, 左右开弓在他全身上下到处拍了拍,在后屁股兜那儿拍到了一个四四方方、像烟盒 那么大的硬块。“这是什么?”壶壶说。“别闹了。”孟溜子想伸手推他,刚举起 来又放下了。“这是什么?”壶壶说。他看着孟溜子,看着孟溜子的眼睛,说话时 腮上有两块像小手头那么大的肉向两边牵动,眼睛里没什么表情,好像上面不仅覆 盖着一层透明度不怎么好的白色弹性橡胶,而且这橡胶还因为年深日久过度老化正 准备从视网膜上脱落似的。“钱。”孟溜子说。“什么钱?”壶壶没有一点要移动 的意思,他的目光穿过孟溜子那张没有内容的脸,直接落在孟溜子后脑勺的内壁上, 并开始在那儿钻眼。 “给你还的钱。”孟溜子说。说完后很使劲地把钱掏了出来,全是一百元的票 子,厚厚地对折在一起,用皮筋捆着,拿在手里感觉很沉。 “你欠我钱吗?”壶壶说。并没有伸手接钱。 “不欠。” “那为什么?” “我愿意。”溜子突然嚷了起来,“我他妈愿意还不成吗?” 溜子的额头由于剧烈活动而皱了起来,一层层的汗水在皱褶处汇集,开始顺着 鬓角往下流,滴在衣领上,一下子消失。衣领的两边变暗了,像两个不规则的领章, 很不真实。壶壶点点头,顺手拍了溜子的那只举在胸前不断乱晃的手,把钱接了过 来,然后一闪身走掉,然后那里只剩下溜子在一个劲儿发抖。 昨天晚上9 点41分,壶壶向正好站在院门口的三个人——三猫、杨虱子和小撵 宣布,从即时起,他将拿走孟溜子身上的每一分钱。这三个人当时正在吸烟,聊些 没屁眼的事儿,听到后都一起点头,好像他早该这么办了,然后听任壶壶从他们中 间穿过,继续聊起另一件没屁眼的事儿。他们没有一个相信壶壶会这么干,因为壶 壶一直喜欢溜子的妹妹孟露,这件事人人知道。另外一件人人知道的事是孟露还没 有答应他,所以这件事只能以孟露的二十六岁仍没有男朋友的方式在继续着。孟露 的态度高深莫测:她不同意嫁给壶壶;她没有工作;她至今还睡在住六口人的五十 四平方米的单元房的客厅里;她十九岁后挨过三次父母的打,全是因为不肯嫁人; 她天天挨骂;她必须负担全部的家务甚至包括洗孟溜子的一个月也不肯换而非得乘 他半夜睡熟时才能悄悄扒下来的袜子。 所以当8 点18分,壶壶从院门出来,用两个手指轻巧地把钱放进T 恤兜里时, 扭头对着大概从昨天晚上9 点41分起一直站在那瞎聊的三猫、虱子和小撵说:“瞧, 这是第一笔。” 三个人都看见了钱,都赶紧把烟从嘴里拔了出来,很有礼貌地点着头,但三个 人都有没相信这是真的。等壶壶走过去,去早点摊上取他今天的第一块饼子时,他 们又都把烟插在了嘴里,仰起了头谁也不看,甚至连互相间都不看上一眼,斜跨着 一条腿,没完没了地让嘴和舌头动换,仍然说着几条街以外的事,或者是九十条街 以外的事。这些事已经让他们嚼了上千遍,以至于开始说几百条街以外的事了,他 们仍然没有意识到在他们身边究竟发生了什么,和正要开始发生什么。他们的眼睛 是往里长的。 壶壶是这条街上惟一的一个有钱人,所以他吃饼子从不花钱,至少有六个人愿 意每天给他提供二两夹在饼子里的免费酱牛肉,通通被他拒绝了,壶壶从不食荤, 他是个天生的素食主义者。 他也不喝酒,所以他从不误事,每个月的1 号到6 号,他必须把钱收齐,否则 他就会以为有人要存心毁坏他的名誉,而名誉对他而言,比生命还要重要。在壶壶 二十一岁的时候,他发现每个人都有缺点,每个人都有。于是他走到卖饼子的张三 面前——这个人几乎卖了一辈子饼子,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会干——做出一副不付 钱的样子,说:“给我一个饼子。”张三看着他,好像从来没见过他。“小兔崽子, 想干吗?”张三要是个卖肉的准会拎起把刀,可他现在仅能拎起一把锅铲。 “给我饼子。”壶壶说。 “为什么?” “你骂我。上个月10号你骂过我,今天又骂了。” 壶壶提供了理由,张三认可了,张三拿出了饼子。因为张三看见了壶壶的手, 壶壶的手上糊满了废机油,张三知道,如果不以这样一个很好的理由把饼子给他, 那他大概就会一手捏着五毛钱,另一只手把所有的饼子翻个遍,然后把最后一个买 走。 这就是张三后来为什么每天心甘情愿地提供一个饼子的原因。 于是壶壶咬着张三的饼子来到了李四的咸菜摊前,李四的咸菜很有名,是有名 的“李四咸菜”,于是壶壶说:“给我夹上咸菜。” 李四很利索地给他夹上了。李四的理由是:既然张三已经提供了饼子,我为什 么就不能提供咸菜呢?饼子和咸菜不分家嘛。 于是壶壶从这一天开始就吃上丁免费的咸菜和饼子。这一条街一共有店铺一百 单八家,卖什么的都有,其中的大部分东西壶壶都不需要,所以壶壶所做的,就是 给他们一个理由,让他们把钱拿出来。将这项工作全部理顺花了他大半年的时间, 其中最难缠的一家是最后解决的,那时壶壶已经很有钱了,壶壶的办法是将他家的 东西全部买下,但一件都不取走,就在那儿堆着,他一连买了十四天,那人在十四 天里进了十二次货,所以就连这一家也解决了。不管是什么人都怕有人跟他算账, 也不管算的是什么账,所以人都有缺点。这个缺点就是“理由”。 现在壶壶走上了街,已经取走了他的饼子并且夹了咸菜,T 恤的兜里揣着孟溜 子的一沓钱,虽然他昨天晚上已经宣布了要怎么干,但到现在还是没人相信他已经 这么干了。这是因为,没有“理由”。没有人想出任何一条理由可以允许他这么做, 即使是大伙儿很相信他不会违反自己的原则。 今天是9 月2 号,壶壶从院门口走了出来,咬着饼子和饼子里的咸菜,T 恤的 兜里揣着钱财。他很兴奋,很想让大伙儿知道他已经干了昨天晚上向大伙儿宣布的 事儿,顺便把本月的应得收入正式上账,大伙儿都很配合后一项,因为这些钱他们 早已以记人成本的“其他”类将之合法化了。而前一项只不过让他们心里嘀咕: “怎么壶壶这家伙现在也开始吓唬人了呢?” 到了下午的时候,壶壶心中雪亮,必须要以最快的速度将孟溜子截在人人都能 看见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