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四十大板下来,丑汉不但不求饶,竟然要求再打四十大板,知县命再打四十大 板。又是四十大板下来,丑汉的屁股已经开了花,血顺着屁沟汩汩地流着。丑汉却 在地上痴痴地笑,笑完又偏头对知县说,大人的板子好舒服,请再来四十。知县的 脸上已是青青的,汗水已沁了出来。知县知道碰到了硬茬子。但他要做个硬知县是 不容置疑的了。还要吩咐再打,鞠先生发话了。鞠先生说,县台大人,此人是无赖 小人,不可再打了,再打影响你的官声。其他人也都上前来劝阻,知县便命衙役收 起板杖。知县一行人绕了丑汉,向桥那边走去。赖汉却仍在后边痴痴地笑,并大声 喊道,大人的板子很舒服。 这时就有一个蓬头道人敲着木瓢匆匆而过,口中唱道:刀笔随身四十年是非非 是万千千。一家温饱千家怨,半世功名百世愆。紫绶金章今已矣,芒鞋竹杖任悠然。 有人问我蓬莱路,云在青山月在天。 油坊在抱龙河的北岸,但紧贴着河边的并不是油坊,河外边有一道河坝,河坝 外边又有一条大道,大道的北边才是油坊。油坊有着一个很大的院落,那是只有油 坊那样的大户人家才有的院落。那院落广阔着,恢宏着,威风着。那个巨大的院落 是一个整体,整个油坊都圈套在这个院落里。而院落内又被切割开来,分解成许多 的小的院落。有作坊的院落,有仓储的院落,有货栈的院落,有生活的院落,有牲 口车辆的院落,有油工的院落,有主人的院落。这些院落既相对封闭,又互相连通。 但是其他的院落都是相对的院落,因为它们的空间太拥挤,太污浊。而主人的院落, 那才是真正的院落,那才叫院子。那是一个很大的院子,油坊主人的住宅在这里, 鞠先生的书房在这里,油坊主的练武房也在这里。有了这么多房,院子依然很大。 院子中间还有一棵豆梨子树,在早春的寒风里,豆梨子树上还见不到半点绿意。此 时油坊主的衣服就挂在豆梨子树上,油坊主在豆梨子树下练武。尽管有练武房,但 春天来了,就没有必要在练武房里练武。油坊主将上衣脱了,露出了很雄健的肩膀, 肌肉都向外张着,像是急于要得到刀棒的刺激。油坊主将辫子盘在头上,刚剃过的 前额泛着青光。手下人斗儿在一旁说,掌柜的,开始吧,我的手都痒痒了。油坊主 就平地里一个鹞子翻身,随着一道寒光闪过,他就在半空中舞起了他的大刀片。刀 片带着寒光,也带着呼啸向所来之物切割着。其实那时并没有什么好切割的,敢于 迎着刀片走来的只有阳光,早春的阳光。于是刀片就切向阳光,把阳光切得七零八 落,片片点点,纷纷扬扬,溅落得满院子都是,连旁边的斗儿都听到了切割阳光的 嚓嚓声和阳光溅落的嘭啪声。 油坊主是个武人。油坊主在私塾先生那里只识得了几个字之后,便知道这个世 界是武人统治的世界,是被武人改变的世界。文人是为武人服务的,学问是经不起 刀枪砍杀的。他崇拜项羽、韩信、曹操、关羽、张飞、赵子龙那样的人物,他觉得 做那样的人才有点意思。于是他和他弟弟就不爱读书,就习武,就成了武人。油坊 主在把油坊打理好之后,在油坊这部机器正常运转之后,便要去习武。当然油坊主 也好女人,但油坊主不可能一天到晚伏在女人的肚皮上,那只需很短暂的时间。油 坊主习武喜欢两手,骑马和耍刀,这两手练得都很精熟,县城人轻易是对付不了他 的。油坊主骑马不能在油坊的院子里,油坊的院子太小,跑不开油坊主的马。油坊 主骑马是在城东威登营驻军的教练场上,那里从明朝就开始驻军,抗倭名将戚继光 曾几次来视察过,还留下过威登营的诗,诗曰:“冉冉只帆度海涯,晓烟低护野人 家。谁将春色来残堞?独有天风送短笳。水落尚存秦代石,潮平不见汉时槎。遥知 百国微茫处,未敢忘危负岁华。”这首诗就刻在教练场旁边的一块石碑上。在威登 营的教练场上,油坊主就疯狂了,人和马一起飞扬起来,教练场上腾起一阵阵黄色 的烟尘,油坊主和马就淹没在这黄色的烟尘中,连驻军的兵士们都看得目瞪口呆。 油坊主除了在教练场上练习时骑马,平常出门办事也骑马,而且总是骑着他那匹乌 龙驹。从县城到南海边姚山头油坊的货栈,六十里地路程,只需一个钟头的时间。 那条官道上每每响起如急风疾雨般的马蹄声,那必定是油坊主的乌龙驹。 而此时的油坊主却正在油坊里练刀,在练切阳光,把阳光切得七零八落。油坊 主的刀片尽管快、猛,但并不狠,它俏着呢。油坊主也并不是在切着阳光,他心里 正拥着阳光,这阳光是个女人,是红兜女匪。油坊主正想着她。 自去年开始,红兜女匪已是三次光顾油坊了。特别第三次,盗得最多,盗得最 为巧妙,而时间上把得又十分准,正是油坊主去窑门的那天晚上。如果油坊主不在 窑门,如果被油坊主碰见了,恐怕红兜女匪是·不会轻易得手的。油坊主影影糊糊 地有一种感觉,红兜女匪是专门瞄住油坊的,而且醉翁之意不在酒,好像目标不一 定是油,而是他这个人。因为他是个武人,而武人对付不了一个女子,那其实是武 人的耻辱,而油坊主是彻底感到了这种耻辱的。他把牙根儿都咬碎了,他想,奶奶 的,红兜女匪,老子坚决要掀你的老窝,将你切成肉片,像油坊里碾下的坯料一样 细。 尽管父亲鞠先生不主张去搭理红兜女匪,但油坊主不听父亲的,他认为父亲鞠 先生本来就是个读书人,现在又老了,变了,父亲成了一个书呆子,一个老学究, 一个怪人,他早已撑不起这个油坊了,油坊是要靠他来支撑,来振兴的。于是油坊 主就开始私自打探红兜女匪的下落。引起油坊主打探红兜女匪下落兴趣的不单单是 复仇的心理,更有对女人的好奇。他想,一个女子为匪,必不是一般的女子,或丑 或美,或妖或怪,就像一块肥肉远远地挂在树上,极大地诱发着狼的食欲。听说红 兜女匪的窝点在海中的海驴岛和陆上的回龙山一带,油坊主就安排手下人斗儿布置 眼线到这一带打探,然而几天过去了,竟然一点儿消息也没有。油坊主心里就有些 烦躁,骂斗儿白吃干饭。 事情终于有了转机,是回龙山下一个长年为油坊收花生米子的胡仁疤子向油坊 主送来的情报,说是红兜女匪又到了回龙山,并告诉他匪窝的具体地点。原来胡仁 疤子的一个亲戚在红兜女匪队伍里。油坊主重重地赏了胡仁疤子一些银两,却没有 急于动手,他在做着进一步的谋划。他通过胡仁疤子买通了他那个匪亲,定好某一 天去抄袭回龙山,里应外合。偏偏胡仁疤子的匪亲又反悔了,向红兜女匪做了汇报, 红兜女匪便有了准备。当那个春夜里,油坊主带着几个手下人劫取红兜女匪匪窝时, 却落在了山寨门前的陷阱里,油坊主束手就擒。当喽哕们押着油坊主进屋见红兜女 的时候,油坊主却惊呆了,红兜女竟是个年轻的绝色女子,而且用一双勾人的眼睛 迷迷地看着油坊主。在这强如电光的目视下,油坊主的骨头就酥软了,仿佛拿刀的 力气都没有了。红兜女既没有刑罚油坊主,更没有杀油坊主,而是把油坊主留在山 寨里,天天好酒好菜款待,后来就把洁白如玉的身子给了油坊主。红兜女说,我是 敬佩你这个威猛高大的男子汉的,也爱慕你这一身武功。当油坊主问起为什么要三 番五次偷盗油坊时,红兜女却说,我喜欢你这个油坊主,却恨你们这个油坊。于是 红兜女便讲了一段凄楚的故事。 原来红兜女的姥姥曾是油坊主爷爷的小老婆,因为与油工私通,被油坊主的爷 爷赶出了油坊。后又将油工打死。红兜女的姥姥回到了南海边生下了与油工的女儿 ——红兜女的妈妈。红兜女的妈妈长大后嫁给了一个渔民,并生下了两男一女,这 女子便是红兜女。后来红兜女的爹在一次出海中遇风浪船翻人亡,红兜女的妈便自 己拉扯着三个孩子过日子。红兜女的伯父是个有些财产的大渔户,红兜女的大哥就 想租伯父的船出海打鱼。伯父以他交不起渔租为由拒绝租船,却把渔船租给了外姓 人家。大哥与伯父争执起来,被伯父打了一顿,大哥一气之下去海驴岛当了海盗, 并伺机回来报仇。有一年大哥带着几个海盗回村来找伯父报仇,事不机密,伯父已 有所准备,组织看家护院的人与海盗搏斗,结果大哥被乱棍打死,红兜女的母亲痛 失一子。大哥死后,二哥又去了海驴岛。几年后又回村找伯父报仇,老奸巨猾的伯 父又买通了海盗,半路上将二哥杀害,红兜女的母亲又失一子。红兜女的母亲气红 了眼睛,一怒之下领着红兜女人了海盗。由于她为人侠义,处事果断,后来竟成了 海盗的头儿,可是在一次回村复仇的行动中伯父告发了官府,被官府捉拿,斩了首。 红兜女的母亲死后,红兜女便做了海盗的头儿。红兜女卧薪尝胆,精心策划,终于 漂亮地拿下了伯父的人头,为母亲和两个哥哥报了仇。此后红兜女就飘忽不定在海 驴岛和回龙山一带打家劫舍,杀富济贫,做起了海盗山匪。 油坊主听了这段故事,便什么话也没有说。当晚又与红兜女睡了一觉,才带着 几个完好无损的手下人匆匆下山。 第二天,油坊主打发赶车的王老七送了一车油给胡仁疤子,让他转交给红兜女, 并告诉他,以后每月定期送一车油来。 此时,油坊主虽然刀片在切割着阳光,但心里却极想念着红兜女。他想,什么 时候能够再见她一面,什么时候再能拥着她的香体睡一宿。想着这些事,油坊主的 刀法就有些乱了。 风向终于掉过来了,北风变成了南风,这时县城里才有了真正的春天的暖意。 抱龙河两岸的河坝都栽满了杨柳,密密层层的,像两排侍候河流的仕女。那是早年 一位知县主持栽植的,为县城增添了一道景致,县城人很是感念这位知县。好看的 时候是五月,那时杨柳不但开花,而且扬絮,那些薄若鸿羽,细若游丝,晶若蝉翼, 轻若云气的花絮就细碎地轻浮地在抱龙河的上空飘洒着,游动着。当然也飘洒到抱 龙河两岸的县城。一些文人就沿着河坝吟起了柳咏的词。 东郊向晓星杓亚。报帝里,春来也。柳抬烟眼,花匀露脸,渐觉绿娇红姹。装 点层台芳榭。运神功,丹青天价。 别有尧阶试罢。新郎君,成行如画。杏园风细,桃树浪暖,竞喜羽迁鳞化。遍 九阳,相将游冶。骤香尘,宝鞍骄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