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这天的下午,吕小苇找祝馆长汇报向上级要钱的事,祝馆长感慨地扯到了那12 个残废军人,自己困难重重,还为希望工程捐款。吕小苇说应当与报社联系一下, 祝馆长说你的意思是报一报?吕小苇说报报,好好地报一报。这时,祝馆长的老伴 推门而人,阴沉着脸叫祝馆长回家,说是家里有人找。次日上午,吕小苇续接昨天 的话题,找祝馆长谈想法。祝馆长沮丧地说,吕小苇同志,你应该考虑一下自己的 终身大事了!吕小苇感到他的话突兀蹊跷,就问他是不是想给她介绍男朋友。祝馆 长说,给你说实话吧,我老伴更年期还没过去,满心的疑心醋心,更年期的女人是 男人的灾星、克星。她把20年前那些女青年给我的信都找出来,一封一封地看,看 一封就批判我一回,太可怕了!你从省城调到这里来,她认定你是为我而来,认定 你独身是为了等我和她分手。偏偏又是冤家路窄,祸从天降,昨天下午咱们说对残 废军人的事报一报,她正巧走到门口,听得一清二楚,她想像成是那个抱了。进家 她就审问我抱得怎么样,我百口难辩,我说她是搞逼供,她就要跑到院子里来吆喝, 我还有什么办法?只有打!往脸上打!我左一巴掌右一巴掌右一巴掌左一巴掌,她 却是一动也不动……吕小苇说,馆长,你打人是不对的,她不更恼火?她怎么不躲? 祝馆长说,她躲什么?她恼什么?我还能打谁?我打的是我自己…… 吕小苇忍俊不禁笑出声来,想不到快要退休的男人也有这样的烦恼。看着他那 副委屈的样子,真像一个孩子,吕小苇半真半假地说,看来我不能再连累无辜了, 尽量当个政治作业来完成吧! 十几天之后,在五月的那个长假里,在艺术馆玫瑰园的第一朵玫瑰悄然开放的 日子里,吕小苇与羞涩诗人举行了隆重的婚礼。 善于制造奇迹的吕小苇又一次制造了闪电婚姻的奇迹。数日之后,有人问羞涩 诗人是如何出奇制胜的,羞涩诗人说,是我的真情道白引起了她的共鸣。我说,我 不是一个真正的诗人,也不是一个真正的企业家,我做房地产完全是无心插柳,上 帝却把无数个好的机缘送给了我,我一步一步,想说失败都很难。我成功了,是一 连串偶然之上的成功,是缺少根基缺少必然的暴发户,是沐猴而冠。你喜欢我的羞 涩,而我的羞涩主要源自我的虚怯,我在梦里多次梦到我的船搁浅了、倾覆了。我 有自知之明,我会见好就收。我会在近年内改行,憧憬着到乡下承包一个农场,做 一个自由的庄园主人,再不必担惊受怕,恂恂度日了……羞涩诗人说,他的妻子吕 小苇听了他这番表白,就张开了手臂,闭上了眼睛…… 我在4 月29号那天同时接到两个请柬,一个是吕小苇寄的,一个是Q 市师范学 院的文学社团寄的,他们请我在这个假日里作一个讲座。我没有犹豫就赶到了Q 市。 婚礼那天,吕小苇格外妖娆动人,又较平时多了一份娴雅,真是钟灵毓秀之杰作, 我感到大地潺潺如舟,感到心头淅沥着酸涩的梅雨;同时,我也感到她亦真亦幻, 担心她随时会化作一道虹影一闪而逝,为此我庆幸自己逃过了遗弃之劫。 吕小苇和羞涩诗人的婚宴别有情调,他们每到一个酒桌敬酒,都有人献诗,宾 客也要求羞涩诗人即席酬和,超了时间就要罚酒。羞涩诗人寡不敌众,输了不少酒, 有一半是吕小苇替他喝了。两轮敬酒之后,他有些醉了。在婚宴即将结束的时候, 羞涩诗人突然高高地举起了一个精美的镜框,一朵鲜红的玫瑰印在洁白的绸缎中央, 镶在玻璃下面。他激动得期期艾艾,朋友们……这是什么?这是……这是我妻子的 ……处女红!处女红——他失声哭开了……所有的来宾都挺直了鹅颈,都痴滞了牛 眼。 晚上我住在了Q 市师范学院外宾楼,讲座定在明天上午。晚饭是葛德安排的。 他选择了一个古朴小店,我们在二层小楼上临街而坐,卷起竹帘,霏霏的细雨给这 条小街以缥缈的恬适,卖花女孩的声音嫩如朝露。我们自斟自饮,细品慢嚼,斯文 之至。静默了半个多小时后我们才说话,葛德问我现在想的是什么,我说我想的是 明天的讲座,希望你能给我启发。葛德说你比我圣洁,我能猜中你想的是讲座,我 想的是什么你就猜不到了。我说,吕小苇和她的婚礼?葛德说你错了,怎么可能呢? 我在想,在这样一个曼妙动人的暮春的夜晚,最美丽的事是什么呢?是野合,是和 一见钟情的女人野合,春风一度,即别东西,这是性爱的最高境界;再就是死亡, 在这样的夜晚无疾而终,才是把生命带进了美的极致……我笑着说,我没有那种胆 量,没有一见钟情的女人,在省城连一块遮掩身体的草地也没有,野合只是痴人说 梦;至于死亡,我从没考虑过。葛德说,我很同情你,你活得很累,很不真实。我 们换个话题吧,我相信明天的讲座是成功的,对你自己的写作,我从不以为然,你 的作品只能引发我对你本人的悲悯………我不无尴尬地说,葛德,请你说得具体一 点。葛德说,你在文坛被称作“东方圣手”,是小说、评论、随笔三栖明星,你是 浪得虚名,而文坛则是弱智与荒谬的组合。这个文坛更像冥界的舞台,达官贵人, 香车宝马,吆三喝四,何等辉煌!一旦阳光射透,人们才看清舞台上七零八落的, 无非是纸糊、草扎、泥捏而已。你有些小说写民俗、写生活细节,一个捉鱼的方法、 一个产犊的镜头,你都是洋洋万言,竭诚描摹,极尽细腻;说实话,看到你这样的 小说,犹如千年鸟粪扑面撒来,我惟一的反应就是想吐,不仅故事陈旧,形式更陈 旧,没有文化透析,没有自然关怀,听不到除人之外任何物种的倾诉;你陶醉于所 谓的原汁原味了,殊不知这样的原汁原味极具讽刺,你个人的独到的创造力哪里去 了?那只是尽人皆能的死气沉沉的手工劳动,而不是精神的结晶与抵达。你的另一 些小说,显然受了现代派大师们的影响,可惜你没有自己的哲学,你仅得皮毛;你 只看到了卡夫卡的孤独,看不到他的反抗的人格核心,因而你笔下的孤独者都是无 骨的困兽、失血的腊梅、兀立高枝的无羽之鸟;你看到了昆德拉的主旨的多元与自 如的结构,却不能看出他的每一部作品都是一部变幻多姿、精妙和谐的交响乐,因 而你的作品材料芜杂,组合无机,一个凉拌热炒生熟交配的拼盘,自然无韵无魂; 而你总爱取一个或者青面獠牙、或者莺燕靡靡的书名。至于你的评论,毋庸多说, 你只会投在别人麾下,无力创立自己的批评学;评论界真正的伯乐有几人?你知道 伯乐最敬佩的相马人九方皋吗?九方皋相中了千里马,却还不知道马的毛色与牝牡, 他高于伯乐就在于他的纯粹,他直达本质,忽略表象,一切诱惑和干扰对他都无济 于事;你的评论与九方皋相反,你首先关注的是表象:性别、年龄、容貌、籍贯、 题材、流派、职务、知名度……你自觉不自觉地迷失了,你指鹿为马,杀鹤饲犬, 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这边是抱玉卞和哭叫苍天无目,那边是你披着皇帝的新衣向 众生布道。还记得李商隐惋叹王昭君的诗吗?“毛延寿画欲通神,忍为黄金不顾人。 马上琵琶行万里,汉宫长有隔生春”,你是否已人毛延寿者流呢?天知地知。对于 你的随笔,我只说一件事,省城一位老教授提出在商业街为某国际影星塑像,明星 家是省城,她作为一个艺术品牌、商业品牌都是合适的人选;而你,却义无反顾地 加入到口诛笔伐的行列,这是我最感痛心的。请问,你喋喋不休的“失语症”到底 是什么?你见过德国钞票吗?你知道那上面的头像大都是科学家、艺术家以及美女 吗?你知道日本有一列火车就叫“伊豆的舞女号”吗?我相信会有那么一天,我们 的人民币上不仅有领袖及工农兵,还会有各界精英;我相信我们的列车不仅有“共 青团号”,也会有“鲁迅号”。到了那一天,我们的“东方圣手”,你除了忏悔, 夫复何言? 葛德的话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我听得虚汗淋淋,心惊肉跳,裤裆也被尿 滴湿了。与葛德分手后,我没有回Q 市师范学院,而是直奔火车站,踏上了返回省 城的列车。我在车上给Q 市师院文学社团负责人打了电话,家有急事,被迫返回, 抱歉之至,万望原谅。在以后的日子里,一想到葛德的这番话,我就虚汗淋淋,心 惊肉跳,小便滴沥,Q 市也成了一个叫我望而生畏的所在。唐亿清晨锻炼的时候, 几乎每天都要碰到从外面归来的孙逊雪。起初孙逊雪有点躲闪,后来见面莞尔一笑, 再后来,孙逊雪常常带一些小玩具、巧克力糖,给唐亿的儿子。唐亿想现在的女孩 子开放得很,孙逊雪要么与人同居了,要么是在夜总会里挣钱。这样的猜想唐亿只 藏在心里,从不曾给其他人讲。对自己的妻子,他也是守口如瓶。孙逊雪带给儿子 的小礼品,唐亿绝不敢带回家,以免引起妻子的怀疑,滥杀无辜。他都是先放进他 的办公室,以后再带回去,就说是自己给儿子买的,颇能讨得妻子与儿子的欢心。 有时躺在床上,想想孙逊雪,算得上一位大好女子;再想想当今媒体上那些使用率 高、又最具刺激的词——二奶、三奶、卖淫、嫖娼、情杀、奸杀、金丝鸟、金丝猴、 摇头丸、艾滋病、硫酸毁容、浴室肢解…“·唐亿就为孙逊雪隐隐担忧了。 这一天的清晨,唐亿在大门口又看到了困境中的孙逊雪。还是那两个青年人挡 住了孙逊雪的路,孔武的那个赤了上身,胸毛森然,左臂纹了个骷髅。唐亿遇到了 孙逊雪求援的目光,他恨不得钻进蚁穴,他想如果他现在变成一条狗就好了,他可 以去咬;变成那个弱智少年就好了,他可以抹屎。孙逊雪的目光再一次与他相遇了, 他忽儿计上心来,他跑过去对孙逊雪说,快回家,葛德到处找你!孔武的人一愣, 问道,一条腿的诗人葛德?唐亿说正是。孔武的人又问,“三街一管子”的葛德? 唐亿说正是。孔武的人看了看他的伙伴,对孙逊雪说,就看在葛德的面子上放你一 马!两个人都在孙逊雪脸上扭了一下,又把嘴里的口香糖重重地吐在孙逊雪的白裙 子上。 艺术馆上午政治学习,孙逊雪像往常那样按时参加。唐亿的眼光是洞幽察微的, 孙逊雪除了平素的疲惫之外,神情里隐隐透出了恐惧——一个上午,她都在剔揭粘 在白裙子上的口香糖,不论她多么细致、多么有耐力,口香糖如胶如焊,又仿佛能 在眨眼之间完成一百次的繁衍,叫她徒劳无功。 唐亿经过深思熟虑,在晚饭后把他所了解的孙逊雪的情况告诉了葛德。葛德说, 孙逊雪的忧郁是与生俱来的,掩饰不了的。不论什么样的环境,都不可能把她改变 成一个轻浮、放荡的女人。我们无权干涉她的行为,但是有责任保护她的安全。 晚上8 点,孙逊雪悄悄出门了,葛德和唐亿搭了的士跟在她的车后。大约过了 40多分钟,孙逊雪走进了“花非花”大酒店。这个酒店是个坐落在郊区的外资企业, 群岭叠翠,古木参天,暗香绕地,夜莺唱月,俨然一个与世隔绝的桃花源。酒店戒 备森严,在必经的一个峪口设了岗,几个保安对进山的车辆都要查看一番;迤逦上 行三四里,就到了酒店大院,门口的保安再作查问。下了车才看见这样一个幽静寂 寥的院子里,?自满了各种各样的轿车。 到了大堂,就有侍应生问是洗浴还是夜总会,葛德说是夜总会,侍应生领着他 俩左转右拐,像进了迷宫,出口人口的门不知推了多少,才见到电梯口。两个人都 说转了向,葛德说走了半天一个人也没碰上,真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迹灭”。 上了5 楼,另外一个侍应生把他俩带进一间练歌房。还没有坐下,就有两个身着超 短裙的妖冶小姐走过来,一个鱼跃搂住了他俩的脖子,齐声叫道,老公好——!唐 亿慌忙推开说,谁是你老公?小姐说,你就是我老公,我就是你老婆。唐亿说,我 老婆在家里哪!小姐说,那是个“四大闲”之一:大款的老婆领导的钱,下岗职工 调研员。小姐用半露半掩的乳房蹭着唐亿的肩说,老公,做吧做吧!唐亿被蹭得先 是有些悸动,接着感觉双目失明,并伴随着一阵豕突狼奔般的快感。唐亿到了卫生 间,才发现自己真的出事了,就在自己脸上重重打了一巴掌,骂了句卑鄙无耻,额 上的汗涔涔而下。他想尽快离开这个污秽可怕之地,无奈转得就要呕吐了,连电梯 门也没找到,又被一个侍应生带回那个房间。葛德说,我看你是吓破了胆想溜号? 小姐说,这个楼是迷魂阵,你是只老鼠也溜不出去。侍应生进来送小吃,唐亿说, 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叫孙逊雪的小姐?侍应生说,没听说过,先生,这个你还不懂? 只有傻瓜才说真实姓名。葛德说,能不能找个长得又漂亮,又文静又带些忧郁的小 姐?一会儿功夫,两位新的小姐来了,规规矩矩地坐在他俩身边。唐亿说,你们家 是哪里?一个小姐说,北京,上海,你信吗?老板的肾,领导的稿,小姐的眼泪, 统计局的表,都是虚的。唐亿说,你们都是豆蔻年华,应该读书考学,怎么做起小 姐来了?一个小姐说,你是公安局来卧底的?另一个小姐说,真压抑啊,我们为你 们俩献支歌吧!小姐打开音响和电视,点了《让我们荡起双桨》。葛德说,想不到 你们还爱唱这么清纯的歌。伴音响了,小姐们踏着旋律唱道:让我们荡起双桨/叫 60的男人晕头转向/让我们荡起双桨/叫50的男人财产掏光/让我们荡起双桨/叫 40的男人子散妻亡/让我们荡起双桨/叫30的男人身板成糠/让我们荡起双桨/叫 20的男人磕头烧香……葛德关了音响说,你们两个也滚吧!小姐要小费,葛德说客 人看不上就不给小费,这是规矩。一个小姐临出门说,那就再免费送你一个段子: 一头猪死了,想下辈子托生个人,阎王说先拔毛吧!刚拔了一根猪就喊疼,阎王说, 你一毛不拔,下辈子就是猪葛德叫来侍应生,把一张百元大钞塞到他手里。葛德说, 我们是来找一个叫孙逊雪的小姐的,请你帮我们找一找。葛德把孙逊雪的特征描绘 了一番。侍应生低声说,5 楼没有这样的小姐,我到18楼看看,这可是太冒险了, 我们规定不准串楼的。葛德说,你如果找到这个人,再奖你一张大钞。侍应生说, 就是找到了,你们怕是消费不起,18楼的小姐,可是轻易不能碰的。唐亿说,太可 怕了,太可怕了,咱俩别在这里招惹是非了,我可是上有老下有小啊!我现在已经 后悔跟你来了。葛德说,我把今鸡和古妓比一比,也觉得可怕。比如唐代,妓女大 都多才多艺,都是文学女青年,学问深的身价也高,每个青楼都是一个文化沙龙, 都是盛唐文化传播有限公司,都是倾诉与倾听的音乐厅,这就难怪那时的文学大师 李杜白等等等等,无不沉醉其中,“十年一觉扬州梦,留得青楼薄幸名”。现在呢? 文盲。盛唐的妓女都是有灵魂的,她们知耻、知悲、知爱、知恨,她们血管里流动 的是哀怨与愤懑,也还有抗争与理想。现在呢,行尸走肉,装钱的皮囊……侍应生 回来了,他说,18楼的小姐有一位跟你们要找的差不多,身价是每小时200 元,还 是卖艺不卖身。葛德问,她叫什么?侍应生说,都叫输梅姐。葛德说“雪却输梅一 段香”,肯定是孙逊雪。葛德付了开间费和侍应生的奖金,拉着唐亿上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