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你觉得我妈正常吗?” 季耿的答复很肯定。正常。 “为什么?” “因为……”父亲有些迟疑,他知道答案,但这答案来得太迟了,迟到了许多 年。 “因为,她到底是个女人啊。”他感慨地说。 “哼,”汤红的鼻子里冒出凉气,“可笑,那以前她是什么?男人,还是二尾 子?” 女儿异常的激烈态度让季耿忽然看到了汤梨华的影子一晃,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只能说,你不懂……以后你会理解的。” “我现在就理解,有什么深奥的,她是个两面派而已。” “不,我不大同意。” 他们就此争论起来,你一句我一句,这对父女,他们俩多么像在照镜子啊!这 场争论当然不会有结果,最终以父亲向女儿表示了歉意而收场。临走之前汤红的心 软了,她看看爸爸,喃喃地说:“那你呢?” “我什么?”季耿不明白她的意思。 “我是说,你怎么办?” 季耿明白了,心里一热,“我有你啊,对不对?我没问题。” 汤红难看地笑了笑,转身准备出门,父亲叫住她:“小红……” 季耿要说的和女儿刚刚说出的话一模一样,那就是:你怎么办?汤红立即有所 感觉,眼睛里掠过一道阴暗的影子,大鼻子似乎拉长了,结果季耿什么话也没说, 他很怕刺伤女儿。 一切事情都没有结果,悬在半空,但结果有时会突如其来。 小希要出国了,然而不是和博士一起去美国,是和一个法国人,到法国去。初 夏的一天,她穿了一条短裤,膝盖圆圆的,发着光,浑身散发着青春的气息,站在 汤梨华家门口。天哪,原来她还这么年轻! “我要走了,华姨,我会想你的,非常非常想……”她的声音有点哽咽,眼圈 红了,一双凉凉的细嫩的手臂环绕上来,搂住汤梨华的脖子。 不知为何,汤梨华没有哭,她很奇怪自己为什么没有热泪盈眶,没有颤抖地抽 泣,她的心好像不为所动‘似的,这是怎么回事?原来是事情来得太突然了,她很 难接受这一事实,觉得像在做梦。大庭广众之下,那个金头发的瘦高个子的男人用 手紧紧揽住小希的腰,亲她的面颊,亲了又亲,他是干什么的呀!有他在场任何人 包括汤梨华,谁都不会感觉自在。告别的晚宴结束了,走出灯火通明气味混杂的餐 厅,人声留在身后,夜晚的空气是多么好啊。时间当然不早了,月亮该早已升起来 了。可今天却没有月亮。是云层遮住了它还是时候不对?潮汐在遥远的海上起落, 是它影响天空中的月亮还是月亮影响大海?一缕缕思绪从头脑里飘飘悠悠地飞出来, 游荡着。路灯很亮,霓虹灯更亮,没有月亮的夜似乎没有什么大不同却又非常的不 同。什么人能感到这种不同,那可是天知道。 夜深了,汤梨华无声无息地躺在床上,像是睡着了,其实没有。她翻了个身, 脑子里在放电影,一个胖乎乎的小丫头蹦蹦跳跳地在楼下的空地上奔跑,吧唧摔倒 了,居然没有哭,撅着屁股爬起来;那个活生生的小女孩儿十分一秒地长大,穿着 花束般的裙子,紧身衣袒露胸脯,毫无疑问是个漂亮的姑娘,可她睡觉时会把牙齿 咬得咯咯响;汤梨华忽然打开灯坐起来,一股想再看一眼小希、和她说说话的冲动 那么强烈,但她想起来今夜她不住在这儿,而是和那个法国人住在饭店里。明天飞 机就要把小希带走,带上天去,飞向“最浪漫的国家”,小希是这么说的。 眼泪不知不觉流出来,汤梨华哭了,哭了一阵泪水又自然而然地止住,之后她 内心怅惘。今后自己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该怎么过呢?难道就和女儿这样过下去 吗,她不知道。她觉得自己对女儿如今的状况负有责任,心存内疚,肯定不能再结 婚了,甚至都不便和女儿谈到感情方面的事情。但是如果是季耿呢?汤梨华又一次 想到了前夫,但她没有让思绪顺着这条路走下去,也许她已经原谅他了,可原谅与 不原谅还有什么关系。不,她不想过早地把季耿摆到这么重要的位置上。干吗要这 样? 时间,这个最伟大的旅行家分秒不停地赶路,大步地从春天走到夏天。暑气熏 蒸,大地被滚滚热浪笼罩,一切活动都失去了活力,处于昏昏然的半停顿状态。时 间进入九月之后,城市重又清醒;活跃起来,带着整个夏季积蓄的热情,显得格外 多姿多彩。就在这个月里杨耳回来了。他不是仅仅回来看看,而是回来工作,公司 给了他更高的职务,其他的人和事好像已经不在他脑子里了,他回到了自己的家。 杨耳的归来使汤红的心一松,许久没有过的愉悦滋润着她的心田。虽然她尽量 掩饰住高兴的情绪,可气色和精神是很难藏得住的。再说干吗要隐瞒呢,连汤梨华 都觉得松了口气。没有人再关注她,碍她的事了,行动完完全全获得了自由。自由 得她都有点不好意思了。世界一下都属于她,她该拿世界怎么办呢?这真是个问题。 此间还有一个小小的问题,半个月、二十天过去了,杨耳一直没有到家里来,汤红 不提起汤梨华也不问她。国庆节就要到了,明天就是十月一日,汤梨华接到女儿的 电话,“妈,明天晚上我们回家吃饭。”女儿说得随随便便,其实是经过精心设计 的。放下电话汤梨华感到心跳得有一点快,难道是紧张吗?确实有点紧张,原因却 不甚清晰。是的,她要面对的好像不是一个杨耳,那么是谁呢?是一个巨人,是她 自己,她的历史,那历史庞大得没有边,大得像一个空洞,她站在一边看着那个失 去方向的女人,看她怎样摇摇晃晃,不知道自己已经站在多么危险的地方,就要掉 下去。她果然掉下去了,吓了一大跳,但只是一眨眼汤梨华就回到了现在。现在她 准备做一顿丰盛的晚饭招待女儿和女婿。她到超市去采购,提着沉甸甸的蓝色塑料 筐,回家后把食品一样样放进冰箱,冷藏或冷冻。然后就到了明天,他们来了,节 日里的气氛十分活跃,三个人说笑声不断,像一台演奏会似的,休止符不多不少, 恰如其分,音乐自然和谐,指挥汤红大显身手,饭菜色香味俱全,小胖子杨耳用他 的感叹和夸赞谢幕。好啊好啊,多么的好啊! 这就是汤梨华、汤红,还有夏小希的故事。最后这故事还有个小小的尾声。十 一的假期还没有过完,还有一天才结束,这天上午,十月的阳光洒满屋子,到处都 明晃晃的,汤梨华早已起床,身上一直还穿着睡衣,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这是前天 买的一件丝质的睡袍,她从未拥有过一件如此高级的睡衣,穿上身时那凉幽幽的滑 爽的感觉让她心头一颤,也许那一刻将在记忆中留下永远的印象吧。电话铃响了。 汤梨华拿起话筒:“喂……” 由于对方是何许人有种种可能,她的声音和自己的声音略微有所变化,于是话 筒里有了片刻的迟疑:“我……找汤梨华。” 啊呀,小希啊! 汤梨华笑了,隔着七八个小时的距离,她们互相问候,亲切的声音那么悦耳。 原来法国已是深夜,小希刚刚洗完澡,准备睡觉了。 “你好吗,真的好吗?还是一个人吗?” 汤梨华的答复都是肯定的。夏小希躺在柔软的大床上,法国的月亮在窗台上撒 下银白的光,空气中能闻到薰衣草的香味儿,睡意袭来,她打了个哈欠,心里却意 犹未尽。她没有忘了华姨,华姨是她生命中不会被忘却的人。忽然间在一道女性的 幻想之光的照耀下,夏小希隐约看见了一副美妙图景,那图景顷刻间变得无比清晰, 她张口问道:“华姨,你愿不愿意来法国?” 汤梨华轻轻一怔,疑问的声音还没有来得及发出…… “我给你介绍一个法国人吧,你不知道法国的男人有多浪漫,对女人多热情, 老头儿也一样,不,更好,不骗你。” 这之后她们开起了玩笑,彼此打趣逗乐,说了不少知己话,完全忘记了时间, 聊哇聊哇,大约半个多小时之后这个国际长途才结束了。放下电话,笑纹慢慢退下 去,汤梨华默不作声地靠在沙发里一动没动,脑子里一片空白,渐渐小希活泼大意 的模样浮现而出,啊,可爱的、我可爱的孩子,啊,多么有趣的世界啊!汤梨华不 由想笑,就吃吃地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