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暴头风来了。 暴头风" 吱——呼" 尖啸一声,用它那巨大的黑斗篷罩住了大海,乌灰的云块 野马群似的从东北方向踏踏狂奔而来。从孤云岛上飞滚下来的旋风,向四方伸出尖 利利的爪子,把海的乌青皮肉抓破,撕翻开来。大海暴跳起来,嘶吼着喷涌出一片 白惨的血花。 波涛的千军万马奔突起来,呐喊起来,厮杀起来。轰隆隆的海流从船后急急冲 入茫茫的黑暗中。 孤云岛惊缩成一团黑影在大风狂浪中颤栗。它岸边那些石头的群兽和一面面峭 壁的屏风,为了守护它们的帅营,面对突然从眼下蜂拥而起的强敌,反抗着,怒吼 着,蹦跳着,搏斗着,被一排排的白头大浪盖下去,又挺立起来。海鸥们躲在夜幕 中发出惊恐的哀鸣。 虎岩下的波涌开始焦躁不安地拱动,伸出长长的舌头扑向虎屁股下的陡崖。虎 屎礁上的漩涡开始了连环绕转,虎尾礁也炸响了一串串倒甩的浪花。 忽然,一面浓黑的云旗掩天而过,噼噼叭叭雨箭斜飞,水弹横射,海空一片水 雾迷漫。 撒野的下山风带着滂沱大雨呼啸而来,它那飞扬的长脚把船登得左右摇晃。一 个个涌浪弓着腰爬过来,才把船尾顶起来,又把船头扛上去。前后两条粗大的碇缆 把我们船紧紧挽住,绷得轧轧响,可是船身仍不安地抖动,剧烈颠簸。昏黄的灯光 在舵房里摇荡,挡风玻璃窗被风雨敲得哐哐当当,被固舵索套住的舵轮吱嘎吱嘎地 叫着,雨水从舱顶板的接缝答答地不停落下。" 嘭" ——一个大浪头猛地在船尾炸 破,撞得船身差点横站起来。舷边那只没绑好的油桶" 咣——嗵" 一声滚下海去了, 吓得几只正想飞进船里躲避风雨的燕子惊叫一声调转回头,向着烟雾迷茫的孤云岛 慌忙窜去。 兄弟们都差点没摔倒下去。 " 嚯,来得好猛呀!" 钟叔站在舵轮前望着身边的兄弟们,笑着说。 " 干伊娘的收音机没准,只报八九级,我说没十级以上不是风。这暴头风比台 风还恶头呢!" 大炮叔公恨恨地嚷着。 钟叔说:" 幸好不在半海上,可这里我看今晚也不是太安稳。退潮落得正雄, 流很壮。此时已是十六了,十六的大潮比十五来得更猛更急呵。阿龙!""在。" 我 应了一声。" 带一两个兄弟去巡巡碇缆。" 钟叔下令了。我叫阿细仔他们穿好雨衣 雨裤,带上手电筒拉开舵房的门,颠进呼啸的风雨夜色中…… 很快,我们回到舵房。我一边擦着脸上的雨水,一边喘着气对钟叔说:" 前后 缆都没事,只是尾碇缆绷得太紧。""可能是虎尾礁的回流压过来了,船头有点变样。 " 阿细仔补充说。 钟叔没作声,转身打开舵房的挡风玻璃窗,一股猛风卷着烟雨扑了进来。钟叔 硬把头探了出去,搭着手棚望望船头,又望望孤云岛的山影,缩回湿漉漉的头转身 说:" 船头刚才还是牢牢地对着虎脚垫,这会怎么偏到虎屁股后面了?""回流很急, 压得猛吧?" 我说。钟叔看看罗盘,说:" 差了三十多度,不对,是船尾走碇了。 " 船尾是真的走碇了。当我再次跌到船尾伸手握住船外的尾缆察听时,海底的尾碇 又咯的挪动了一步,尽管耳畔一派风呼浪啸,雨噪流吼,可那声音还是从碇缆上传 到手心来。我心沉了一下,继续察听,一会,再没感觉到尾碇挪动了,才放下心来。 未等我跌回舵房,船头一束手电光向舵房晃了几圈,只听见阿细仔在喊:" 钟 叔——钟叔!" 钟叔按亮了舷柱上的探照灯,没顾得穿上塑料衣裤便跳下舵房,我 忙跟着扑向船头。 " 你们听听,好像水底礁石在啃着大碇缆!" 阿细仔一边抹着脸上的雨水,一 边呼着气说。 我好不容易在剧烈颠晃起落的船头站稳,借着雨雾中的探照灯光往前一看,不 禁大吃一惊:因为船尾走碇,我们船已被大退潮的涌流推到虎屎礁后面去了,一团 团白花花的浪头就在船前不远翻腾嘶吼,绷紧得像根粗铁棒似的大碇缆一抖一抖的, 从船头来回扫过在水面沉浮的虎屎礁,伸向浪舌扑岸的虎岩前海底。涌浪从船边推 过,微微听得见碇缆发出一种被什么东西刮磨着的咔嚓咔嚓的响声。水底的礁石正 悄悄地啃咬着我们的大碇缆!再咬下去,碇缆必将断成两截。船将在风和涌流的合 谋下,飘出汪洋大海,葬入黑暗的深渊! 钟叔俯身伸手往船头外的大缆一握,又趴下用耳朵贴近听听,很快从瓢泼大雨 中抬起头来,看看黑沉沉的天空,又看看暴跳的大海和孤云岛朦胧的山影,咬了咬 牙说:" 兄弟囝,放舢板,上岸加缆!" 兄弟们穿着雨衣雨裤,齐刷刷站到甲板上, 一条崭新的胶丝大缆从舱底翻上来放在一边,已推下水去的小舢舨系在舷门口,它 似乎面对滚滚涌流十分惊恐,几次趁浪头涌起时想跳回大船上,被三四支长长的撑 篙死死地撑住。 钟叔甩去湿漉漉的外衣,粗悍、结实的身上只剩一件帆布土背心和宽腿大笼裤, 他望着咆哮的大海,绷紧着脸,瞪圆双目,有如风雨乌江边上的楚霸王。 他叫猴崽子把他的老酒瓮从舵房上拿下来,双手抱起昂头猛灌几口,走到戆仔 面前,递过酒瓮:" 戆仔兄弟,你也喝一口热热身,壮壮胆子。" 戆仔睁大着他夜 初哭肿的眼睛,望了钟叔一眼,似乎明白了什么,便双手接过酒瓮,灌下一大口。 我心里清楚,钟叔是要带戆仔一起上岸的。可钟叔是一船之长,戆仔醉酒刚过, 怎能让他们上岸呢?" 钟叔,我上岸!" 我望着钟叔说。 " 我去!""我去!" 兄弟们不约而同地喊起来。" 争什么!谁也不要争!" 钟 叔说," 谁要争就先抱着大缆游上岸去给我看看!戆仔兄弟,你刚醉过酒,本想不 叫你,可是只有你的水性我信得过,就跟我走一趟吧,其他兄弟帮着阿龙把船看顾 好。上岸系缆后,我的手电闪三下,你们就收缆绾住。" 钟叔说完,背上手电,把 露在胸口外的那个红缎子小荷包塞进领口内,瞅住一个平浪,跳下舢舨,双腿一个 大八字站稳,操起大橹,叫人解开舢舨绳,唉唉一阵猛摇,带着戆仔拖着大缆,冲 上一个浪峰,又跌下深深浪谷,向船头碇缆下面慢慢切了过去。刚绕过虎屎礁没几 步,小舢舨便陷落到漩涡里,但见钟叔的身子震动了几下,小舢舨才又滑了出去。 风雨夜幕浓得如墨鱼喷吐的乌烟,船上的探照灯无法穿透。一柱白花花的大浪 盖了过去,小舢舨的影子没了,一会又冒了出来。 黑暗中的虎岩下陡岸,起落着高高浪头的白影。系岸的大缆,从大船上一圈一 圈地泻落水面,跟着舢舨弯弯曲曲的向虎岩下浮游过去,像一只艰难地延伸出去的 长臂。 小舢舨很快消失在风雨浪涛中,我忙爬上船头,大碇缆咔嚓咔嚓的响声越来越 大,一声声如啃噬着心头肉!只觉得船正一口一口地被礁石的利齿咬噬着,颤栗不 停,痛苦地挣扎着…… 忽然,从小舢舨摇去的方向,隐约传来一声沉闷的" 咔嚓" 声,我飞眼望去, 只见虎岩下浪头的白影中一个黑点被抛上半空,又落了下来。我的心被重重的撞了 一下,那声音像是小舢舨的碎裂声…… " 坏势啦!大碇缆已爆了一花了!" 谁在惊喊着。我忙转头往下一看,三股 合成的大碇缆已有一股被啃断了,从水底一直松上来,隆起在另外绷紧的二股碇缆 上。我知道,再一眨眼,大碇缆就会全断了。兄弟们此刻一齐大声惊呼起来:" 碇 缆——断——啦——!" 这惊恐的声音盖过了漫天风雨,一海浪涛! 千钧一发。我万分焦急地等着虎岩下亮起手电光,可是,一秒、二秒、三秒… …大碇缆的咔嚓声越响越大,越响越急……不能再等了,我俯身抓起系岸大缆的缆 尾绳,往大桩上一靠,叫吼着兄弟们快收回来,也许那手电不亮了,发不出信号; 也许我们只能抱着侥幸的心理,求生于这最后的一瞬…… " 嘣" ——水底沉沉的传来一声闷响,绷紧的大碇缆炸断了,船开始往后退去, " 啊!" ——兄弟们绝望地一呼,我发疯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系岸大缆死命 地绾住。船仍在争速向后飘退,霎时,我的神魂掉下黑茫茫的大海深渊……猛地系 缆大桩叫了一声,船身一震,船头被什么东西扯住了,只见系岸大缆从水面一跃而 起,绷紧了——紧紧地拉住我们绝望了的心…… 我收回神魂往前一看,前方的黑幕中,仍不见闪起的手电光,只是隐隐约约的 从岸上传来一声声细弱的呼喊,好像是戆仔的声音。在风雨浪潮的狂吼声中,这声 音细若游丝,断断续续的,一点也听不清究竟在喊什么。一会,这声音渐渐消失了。 岸上,再没亮起任何光点,再没传来任何声音。 一种不祥的阴影从我心底升起,兄弟们似乎都感觉到了。大家都怔怔地站在船 头和甲板上,望着浮在海面上的那截断缆,望着终于挽住大船的系岸缆绳,望着孤 云岛黑黝黝的山影,任凭涌流把我们摇得颠颠晃晃,风雨把我们摔得浑身湿冷如冰。 风声、雨声、潮声、浪声。 可是,兄弟们一个个默然无声。在探照灯昏黄的灯光下,水面上漂来了两三片 黑影,我认出了那是我们小舢舨的碎片。它们颤抖着,痉挛着,从船边漂过,漂向 茫茫的黑暗之中…… 雨住了。暴头风渐渐弱了。十六大潮潮底的水流渐渐平了,但涌浪仍在海面奔 突着,嘶吼着。 阴沉沉的海东天空放出微微的鱼肚白。叫人心中充满不安、惊恐和无限悲苦的 大半个夜晚,仿佛黑暗漫长的十年! 我吼起来,叫起来,奔到舷边的小灯艇上,把灯具杂物乒乒乓乓扔到甲板上: " 兄弟们,把小灯艇放下去!" 一把小橹,两支临时安上的小桨,吱吱呀呀叫着, 从起伏奔跃的涌浪上摔跌过去,绕过浮在水面的虎屎礁,抛身舍命地向着虎岩下的 岛岸…… 未等小灯艇调好靠岸的船身,我踩着一个高高的浪头," 轰" 的一声,带着满 身水花,跳到虎脚垫上,扑了上去。 阿细仔、猴崽子发疯似的跟着跳了上来。钟叔在哪?戆仔在哪?孤云岛上一片 死寂,除了风声、浪声、石影、云影,没有其它声影。啊,见到戆仔啦。 戆仔缩成一团,趴在虎屁股边浅浅的小石沟里,他身上的蓝色雨衣雨裤碎成千 条万片,被风飞扬着。 我忙跑过去,一边回头叫阿细仔和猴崽子先去找钟叔,一边把戆仔抱在怀里, 用我的大棉袄把他裹住。 只见戆仔浑身湿淋淋的,剧烈地打着寒战,脸色惨白如纸,脸上的肌肉不停地 抽搐,紧闭的眼睛上留着一滴冰凉的泪。 看到戆仔这副惨样,又不见钟叔的声影,我的泪水涌了上来。我把戆仔紧紧搂 着,拼命地摇着、吼着:" 戆仔,戆仔兄弟,你醒醒,钟叔哪去了?钟叔哪去了? " 戆仔在我的臂弯里无力地摇摇头,死色的嘴唇一抖一抖的,牙齿打的咯咯响,他 哑了,细声啊啊的讲不出话来。 我快哭出来了,又猛摇着戆仔:" 告诉我!快告诉我!戆仔兄弟,钟叔哪去了?! " 戆仔又啊啊了几声,许久才睁开一缝眼睛,泪水漫流出来。他斜着眼看看我,一 只手慢慢伸到我脖子上,往下扳着,我揣摸着他的意思,便俯下头来,把耳朵放在 他的嘴边,才听到从他变哑的嗓子里,断断续续的吐出沙沙的极为细弱的声音:" ……我,我和……和钟叔……游了……上来……找,找不到……系……系的……听, 听……喊……断了……钟叔……他,他……就跳……跳……下去……啦……啊,啊 啊……" 戆仔说着,惨白的脸突然痛苦地扭歪了,喉结颤得很厉害,啊呀呀的像是 哭可又哭不出声来。他从我脖子上滑下那只手,在我背后摇了摇,我转头一看,他 的手正指着我身边虎屁股下的那片无底水渊——虎尾潭。我站起身子往下一看,刹 时,心僵了—— 这时,我才看清,我们船的系岸大缆,居然是绾在险恶得让人丧胆的虎尾潭里, 绾在滚滚飞旋的漩涡中,绾在漩涡中那根虎尾钉石上! " 钟——叔——!" 我望着虎尾钉石下那一朵熟悉的盘头压缆结花,不禁惨叫 了一声,泪水扑簌簌地从眼里落了下来,滴在戆仔脸上。我明白了,当舢舨在被撞 碎以后,钟叔和戆仔硬拖着大缆游上了岸。上岸后找不到可以系缆的地方。虎岩下 的岸边不是陡壁峭崖,就是光溜溜的陡石坡,缆绳要拉到岛上去是不够长的。这时, 大船上的兄弟们惊呼大碇缆断了,一刻再不能迟疑了,于是,钟叔抱着大缆,跳下 这片很是流险浪恶的无底深渊,把大缆绾在那时还深埋在潮水之中的虎尾钉石下。 可是钟叔一直没有浮上来,戆仔趴在虎尾潭边悲恸地哭喊着,直到哭哑了嗓子,惨 死冻昏的。 我真想放声大哭,可怎么却哭不出声。我叫几个赶上来的兄弟把戆仔背下小灯 艇送回大船,再叫他们分头到岛上四处找找,看看钟叔有没有游到什么地方,自己 便浑身颤抖着守在虎尾潭边,我想,钟叔或许还能从潭底浮上来。 我记得,钟叔曾经说过:那东京城沉下去时,被玉皇谪下人间的一只神虎欲窜 回天,因它罪孽深重,贬期未满,天不容归。当神虎逃至东京城这座最高的山尖上, 就要登上南天门时,王母娘娘便从头上取下一根玉簪子丢了下来,化作一根神钉, 把神虎的尾巴给钉住了,那神虎绝望地一吼,化作了岩石。那神钉落下时,砸地千 丈,海水漫过来便成了一口无底深潭,它就是孤云岛下的虎尾潭。虎尾潭中的虎尾 钉就是王母娘娘的玉簪子。 钟叔还说过,虎尾潭的水中,虎尾钉旁边有一个巨大的无底岩洞,洞里长满五 色珊瑚和海柳树,珊瑚林中和海柳树下,住着无数锦绣大龙虾。他年轻时,曾和大 炮叔公一起,在夏秋风平浪静的日子里,乘着大退潮的潮底无涌无流,潜入洞里捕 捉龙虾。有一次,洞里闯出一尾大老虎鲨,张着血口向他们扑来,钟叔忙把咬在嘴 里的一把三叉尖刀握在手中,跟大老虎鲨搏斗,幸得从一株千年的海柳树下游出一 只老龟,死死地把大老虎鲨给缠住,钟叔他们才脱了险…… 我怎会想到,今天,钟叔为了我们的船,为了蓝月湾的亲人子弟,又一次潜入 这口凶险的深潭! 天,已经很亮很亮。潮水涨了上来,暴头风又继续弱了下去。孤云岛的水边岸 上,处处响着兄弟们悲怆的呼唤:" 钟——叔,钟——叔……" 我愣愣地守望着脚 下的虎尾潭。那一根虎尾钉渐渐被呼啸飞转的大漩涡深深地旋下水中去了。涌浪轰 隆隆地冲打过来,冰凉凉的浪花撒满我的头上,我死死地望着黑洞洞的水底,心里 不断地喊着:" 钟叔你快上来吧!" 我高举双手,问天,天不应,我低下头来问海, 海不答;只有兄弟们四下里一声声回应着我的呼唤:" 钟叔——钟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