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出了丰久大哥家,街上人多了。我赶紧把手伸出来让爹牵着。都和我爹打招呼, 头一句话像从一个嗓子眼儿冒出来的:你怎么回来了?我赶快替爹答:纠正了。我 说了爹就不说啥了,只是笑,只是给大伙递烟卷。我给大人身边的孩子递糖块。 又去了隆山太爷家。隆山太爷是我们竹姓人辈份最大的,是个小矮人,快一百 岁了长得没我高。常年穿一身黑衣裳,加上脸黑,打眼一看像大黑猫。听妈说隆山 太爷早年间娶过一回亲,坐了轿,入了房,新媳妇才知道上了媒婆的当,当晚就跑 了。往后隆山太爷就一个人过,遭了不小的罪。可也怪,他那些身板好的兄弟一个 接一个地死了,末了就剩下他自个儿,还一个劲儿往下活,成了寿星。活是活,可 啥都不顶用了,眼又花耳也聋。看见我爹他打量了半天倒是认出来了,说是川子回 来了,川子你不是在外面服劳役?他知道这事,全村都知道。我爹说回来了,又问 隆山爷爷你好吗?隆山太爷说你逃跑?爹说不是逃跑是释放。隆山太爷说你想让我 把你藏起来?爹说正大光明回来用不着藏。隆山太爷又打岔,说川子你要借粮?囤 子底下还有些地瓜干,你挖一瓢拿回去吃。我爹就不说啥了,过会儿他点了一支烟 按在隆山太爷嘴上让他吸,我也拿出一块糖往他嘴里填。临走时我爹对着隆山太爷 的耳朵说了句:隆山爷爷你好好活。 走到街上,我对爹说回家吧,妈说晌午包饺子吃。爹说上来馋虫啦?晌天还早 哩,再去看看你永丹叔。就去了。街上还是那么多的人,开口还是“你怎么回来了” 那句话,我一声接一声地吆:纠正了。有人不明白,问啥是纠正了?我说纠正了就 是没事了。永丹叔不在家,永丹婶说在菜园子里浇园。就去了。永丹叔正摇辘轳。 见了我爹一下子松了辘轳把,水桶“砰”地落在井底下。爹说过他小时候最好的伙 伴就是永丹叔,后来他进城读书了,永丹叔留在村里种庄稼。永丹叔问的也是那句 话:竹川你咋回来了?我爹笑笑说:回来就是回来了,干吗打破砂锅问到底?永丹 叔也笑了笑说问问不行么,还保密?我爹说是保密。永丹叔笑笑说保密咱就不问啦。 我爹说菜长的挺好,摘几条黄瓜给俺涛吃。永丹叔说涛你自己摘,捡又大又嫩的摘。 我说好。就钻进黄瓜架子底下摘黄瓜,爹和永丹叔再说什么就听不见了。我捡“又 大又嫩”的黄瓜摘了五六条,抱着来到井边上,见我过来他俩就不说了。永丹叔又 摇起辘轳从井里提上一桶水,说涛把黄瓜洗洗再吃吧。我把黄瓜一古脑丢进桶里, 永丹叔帮我洗净,说涛吃吧。我就咔嘭咔嘭吃起来,爹说涛认你永丹叔当干爹吧。 我没吭声,只觉得挺怪的,永丹叔说给我当干儿啥时候都有黄瓜吃。我想这挺好, 就说行。爹说涛给你干爹磕个头。我说行,就跪下给永丹叔磕了个头。磕完头又接 着吃。爹笑着拍拍我的头,说有奶便是娘,有黄瓜就是爹呀。永丹叔也笑了,也拍 拍我的头,说涛你再摘些拿回家。我看看爹,爹说照你干爹说的做。我就又钻进黄 瓜架子底下摘黄瓜,又摘了五六条,爹说涛你先回家吧,我再和你干爹说会儿话就 回家。我说好。就抱着黄瓜跑回家。 回家后妈还在包饺子。妈问都到谁家了?我就一一说。她又问我爹走路时喘不 喘。我说人哪能不喘气?妈说涛你不明白,你爹得病了,挺厉害,他是硬撑着。经 妈妈一说想起爹走路时确实是呼呼地喘,像拉风箱。身子还晃荡,像没长脚后跟。 我说爹病了,是病了。妈说赶明去集上抓几付药。给你爹把病好好治一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