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那么就不好再住下去了。 但就在孙富生要离开傅家圪堵的头一天晚上,孙贵的儿子却主动给他讲了那个 《公冶长》的故事。这是孙富生没有想到的。他就想着来寻孙贵讲《公冶长》了, 没想到别的路径。孙贵的儿子坐到很晚还不走,看来有什么事情不好说。一遍一遍 地用手指弹灯花。后来就鼓着勇气说,《公冶长》的故事他也是知道一点的,孙叔 实在想听,他就鼓着劲讲讲。不然大老远来,空着手走,两方面都是一个遗憾。 孙贵的儿子说,他的《公冶长》的故事并非从父亲听来,他是从别处听来的。 孙贵从来不给他们说古今。果然他一开口,孙富生就听出他们爷儿俩讲的,不是一 个《公冶长》。孙富生偏过头去稳定了一下情绪。这么多年过去,去而复来,难道 就是为了听这样一个故事?难道除了孙贵,还有人能讲出他喜欢听的《公冶长》吗? 孙贵的儿子已经讲起来。孙富生闭了眼睛听着,好让孙贵的儿子不要看到他还 没有听故事,就已经激动了的样子。 下面是孙贵的儿子讲的《公冶长》。 说是公冶长很有学问,不好仕进,砍柴为生。山里有一个石洞,洞里有两条蛇, 一条白蛇,一条黑蛇,二蛇系夫妇关系。白蛇是公的,黑蛇是母的。白蛇常对黑蛇 说,什么人都可以吃,公冶长不可以吃。我们虽然是毒虫,但是也不能乱吃。黑蛇 说好。公冶长砍柴,常常要从石洞的上端走过去,能看到石洞。一天,下过小雨, 太阳出来,暖阳阳地照着,这时候,公冶长忽然看见,一条巨大的花蛇,从山后面 过来,向四面警惕地看看,然后爬进石洞里去了。公冶长想,从来这里都是一条白 蛇,一条黑蛇,哪里来的花蛇呢?是不是自己在阳光下眼花了?这可不是个小事情, 眼见为实,一定要看个清楚才是,于是公冶长就躲在一边等着,柴也不打算去砍了。 日头很是暖和。老鸦在半空里飞来飞去,想把屎拉在公冶长的头上。公冶长在山坡 上几乎睡着了。这时候忽然听到了动静,他就向石洞那里一看,果然是黑蛇爬出来 了,左左右右地爬一爬,然后把尾巴像个笤帚那样拍几拍,就见洞口那里往外一秃 噜,又出来一条大蛇,公冶长擦亮眼睛细看看,果然不是白蛇,果然是一条花蛇, 这回无疑是看清楚了。花蛇经过黑蛇时,有意撞了撞黑蛇的身子,然后就吃饱了打 着嗝那样离去了。黑蛇把头举高了看着,直到花蛇在远处的山坡上完全消失。才把 头缓缓地落回地上。公冶长一看气不打一处来,就扔了一块石头下去,端端地砸在 了黑蛇身上,把黑蛇的肚子上砸起一个大包。黑蛇痛得张开嘴来,但是却没有声音。 公冶长紧躲慢躲,觉得自己还是让黑蛇看到了。公冶长就觉得自己真是多事,给黑 蛇看见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他没有砍柴,直接回去了,心里郁郁不乐,就寻了一个朋友在家里喝酒闲话。 话说两头。石洞那边,白蛇回来了,见冰锅冷灶的,不高兴,责备了黑蛇几句。 黑蛇说,你看我这个样子能给你做饭吗?就从深暗处爬出来给丈夫看,它肿起来的 地方就像它吃了一只牛犊子。白蛇问缘由。哭着说,今天天气晴好,它出来晒太阳, 正好公冶长从前面路过,它记着白蛇的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公冶长过去。要是 换一个人,它只需举头轻轻吸一下,就能把他的魂吸掉,但是公冶长给好不知好, 看它在那里晒得舒服,气不忿似的,一脚蹬下一块大石头来,它来不及躲,就给砸 成了这个样子。黑蛇哭闹说,这就是我听你话的结果。白蛇一定也气坏了。说你先 等一会儿,我去去就来,就摸到了公冶长的家门口,正好公冶长和朋友在喝酒闲话, 公冶长借着酒劲,给朋友说起了今天的见闻。白蛇原本想一下子闯入去,听到话头 好像是在说自家事,就强压怒火,上房去偷听着。听了只一半,白蛇就离去了。公 冶长和朋友酒喝多了的原因,白蛇趴在房上的时候,房顶压得低下来一大截,就像 个草帽子戴在眼窝里了,两个人也没有察觉。 过了几天,公冶长在街上卖柴,一个高个子的白衣男子走上来,买了他的柴。 并约他到一个小屋子里喝酒。白衣男子拿出一壶特制的酒来给公冶长喝,公冶长喝 了一口,味道怪怪的,不愿喝了,白衣男子说,这个酒是好酒,喝上对身体好得很, 不要怕它的味道怪,说着自己先喝了一大杯。公冶长就陪着他喝,前后也喝了不少。 这时候那个白衣男子说,我给你说实话吧,我知道你是公冶长先生,我就是你常见 到的白蛇。昨天你和你朋友说的那些话我都听到了,谢谢你。但是我也要说我恨你。 你要不说,世上不是什么事也没有吗?世界还不是照旧原原本本平平安安吗?但是 你一说,世界就不同了。就不能是原本的样子了。我给你说实话,刚才咱们喝的, 就是我的老婆黑蛇,我把它杀了,熬成汤,刚才咱们喝的就是。白蛇说着,十分古 怪地对着公冶长一笑,就不见了。公冶长觉得恶心,恶心极了,一步不动就开始吐, 吐啊吐,吐了老半天也没有吐出什么来。 从那往后,公冶长就有了总是呕吐的毛病。 孙贵的儿子走后,孙富生先生便就着油灯,记录下了这个故事。1979年,傅家 圪堵还没有电灯的。正好适宜记录这样的故事。孙富生先生打算把孙贵和他儿子讲 的《公冶长》都编入他将要出的书里,编辑为《公冶长·一》《公冶长·二》,是 两篇,而不是一篇。 说来孙贵的《公冶长》依然是残缺的,并没有给他的儿子所续上。这便好。 窗外,星光灿烂,听得神秘的夜风轻拂着窗纸,像这世上有着无尽的故事,可 以供人一遍遍复述和聆听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