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转眼就到了吊丧的日子。 这几天我家门前可以说是车水马龙,这让万家堡平添了几分热闹。这些年,随 着那么多人涌进城做工,村子是越来越荒凉了,有时我周末回来,到了夜晚,看到 巷子里只有几盏灰黄的灯亮着,心里是说不出的凄惶。可这两天,巷子里却一下子 冒出了那么多人,且都是冲着我哥来的,好像这不是在发丧,是热热闹闹地办喜事。 在我的想象里,只有办婚事才该有这样的场面。可对我爹来说,他倒真的是在给我 哥办婚事,只是婚礼的主角无法参与,他躺在棺材里,冷冷地看着我们忙来忙去的。 我穿着孝衣,站在门前,迎接着前来吊丧的人们。 封棺那天来过的亲戚朋友自然来了,那天没来的也得了消息来了,这让我觉得 我哥真是个人物,要不我爹就是个人物。 院子的东墙下摆了七八个花圈,正中那个是镇秘书刘建中送过来的,他说镇长 本来要亲自来的,不巧的是今天要去参加县里的一个会,实在分不出身来,只能委 托他过来悼念一下了。刘建中临走时,又留下五百块钱,说这是镇长的一点心意, 让我爹无论如何也得收下。镇长送的花圈又高又大,都高出了墙头,上面密密麻麻 挤满了白色的小花,每一朵花不像是纸做的,倒像是刚刚从花圃里采摘来的,水灵 而鲜嫩。紧挨着的也是个大花圈,同样的引人注目,这是村长万山拿过来的。 “春生啊,”万山神秘兮兮地对我说,“我这个花圈是和镇长一个店订的,花 了六百块呢。” “这也太让你破费了吧?” 我总觉得万山这么跑来跑去的,心里肯定有啥想法,但他不说出来,我就只能 猜测了。从他的言谈举止中,看得出他已经把我爹当成一个比周大都大的大老板了, 他是在谋划着将来从我家拉点赞助重修一下村委会,还是想让我们捐点钱修修村中 的道路或者机井?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想,埋得再深的想法也有水落石出的 一天。 “咱一家人客气啥哟,将来有一天我也会用得着你们的。” “村长你想得真远。” “谁让咱万家堡穷呢,你不知道啊春生,我这个村长当得不容易,不往远处想 不行啊。”万山一脸哭丧样,“对了,你是个有文化的人,以后得多开导开导你爹, 让他为我们万家堡多做点贡献,是不是?” “我爹又不是村长,能为村里作啥贡献呢?” “这个嘛,你爹有的是钱,随便拿出点就是贡献,是不是?” 我没吭声。 “先不说这个了,说得有点远了。”万山忽又记起了什么,“对了,矿上咋不 派个人来呢?今天是吊唁的日子,他们不来就没道理了。福生是他们矿的职工,拼 死拼活地干了好几年,明天,明天他就要人士为安了,他们怎么不派个人来呢?这 说不过去呀。就算他们赔了钱,赔得还不少,可是赔了钱就能一了百了吗?这些没 良心的!” 我的心不由得一疼,是啊,矿上怎么不派人来看看呢? 看得出我爹也在等矿上的人,他是个要脸面的人,矿上不来人,他脸上怎么挂 得住呢?他几次要对我说什么,终于又没说出来,脸上布满了忧虑。我知道他的心 思,我走出院门看了好几次,每一次出去我都希望能看到矿上的车,可是,我什么 都没看到。我不知该怎么安慰我爹,我知道要是矿上的人不来,我就是说破嘴皮也 没用。 太阳慢慢挂到当空了。 二叔就要张罗着给吊丧的人们安席了。 这时候,院门口忽然响起一阵汽车的声音,好像不止一辆呢,没多久,几个陌 生人就匆匆进了院子。我看了一眼,那个送我哥回来的司机也在其中,不用说他们 肯定是矿上的人了。这些人什么都没带,他们不像是来送花圈,倒像是给一件紧迫 的事撵着来的。他们走过来时,我发现有一个人长得跟我哥特别像,简直是一个模 子拓出来的。这是怎么回事呢?世界上连两片相同的树叶都没有,怎么会有一个跟 我哥一模一样的人出现在我眼前?莫非我哥还活着?这个念头一下攫住了我,惊得 我半天说不出话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我哥不是早躺在棺材里了吗,怎么又回 来了?莫非真的有鬼魂? “你,你是谁?”说话时,我浑身打了个冷战。 “你连我都认不出来了?我是你哥福生呀。” “不,你不是,我哥早死了。” “死了?”他眉头拧了个疙瘩,“谁说我死了?我这不是好端端地回来了?” “我不知道你是谁,你不是我哥。我哥死了,矿上的人说他给炸死在井下了。 你没看我们在给他办丧事吗,你看看这满院的花圈,你看看那灵棚,你再看看灵棚 里的棺材,我会哄你吗?我哥要是没死,我们能给他办丧事吗?”我愤怒地对他解 释道。 “真的搞错了,是矿上闹错了。”他无奈地看着我,“炸死的是我一个班上的 李春平。那天我正好闹肚子,跟他换了个班,结果,他下去没多久就死了。春生, 要是那天我不换班,可能我真就死了。” “你真是我哥?” “是。” “不,”我使劲地摇摇头,人都装进棺材里了,怎么会突然又冒出来了呢? “这绝不可能!” 我爹肯定也听到了什么,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立在我身边,看着这个自称是 我哥的人。老半天,他腿一软身子一歪,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我赶紧蹲下去,费 了好大劲,才把他扶了起来。 “爹,您别怕,我不是鬼,我是您儿子福生呀,您好好看看,好好看看呀。” 我爹细细地打量着他。“你,你真的是福生?” “是我,我是您儿子福生。” “你真的没死?你真不是吓唬爹吧?” “您看我不是好好的吗?爹,您试试我的手。” 像一棵被大风包围的树,我爹身子晃了一晃,蓦地抱住了我哥,然后,呜呜咽 咽地哭了起来。他显得那么无力。我哥也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脸上淌满了泪。那 几个人无动于衷地看着我们,就像几个风干的标本。我爹边哭边唠叨,没事就好, 没事就好,没事比啥都强。忽然间,可能是发现众人都在盯着他,他突然一使劲把 我哥推开了。 “老天爷啊,这叫啥事哟。” 我爹的劲可真大,好像攒足了全身的力气,只一把就将我哥推倒了,推了个后 仰翻。 我们都睁大了眼睛。 我爹好像终于才明白过来了,伸出手去扶我哥,可他早站了起来。 “福生你没事吧,没摔疼吧?”我爹探询地问。 “没事,我没事。”我哥说。 我爹叹了口气,好像是要躲着我哥似的,扭身蹲到了灵棚前。 这时,矿上来的一个中年人把脸转向我哥,小声地说了几句,意思是你和你爹 说说吧,我们也该走了。我哥旺了一旺,走到灵棚前,把那个人介绍给了我爹,说 这位是矿上管安全的马矿长。我爹腾地站起来,盯着他们咆哮起来。“啥马矿长、 牛矿长的,你们来了到底想干啥?” “真不好意思啊老人家,都怪我们工作做得不细,张冠李戴了。” “你看看你们,都胡球闹啥呢?” “对不起老人家,我们搞错了,万福生同志没有死,他好好地回来了。” “那死了的是谁呢?” “是他一个班的李春平,那天你家福生正好闹肚子,两个人换了个班,李福生 也不知有啥心事,点雷管时没有按规范操作,结果就出了问题,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了。福生嘛,其实也是犯了错的,他换班没跟矿上请假,让我们误以为死了的是他。 这事,我们就不追究了。错主要还是李春平的嘛,假如他在井下精力集中一点,规 范操作,也不会出问题的。” “你少跟我说这些,我不想听。”我爹手颤颤地指着那个人的鼻尖,“福生没 死,你们却急慌马乱地把我叫到了矿上,让我把人拉回来了。当时我就是不相信福 生会死,你们说不会错的,绝对不会错,硬问我要多少钱。我说我不跟你们谈钱, 我就要我儿子。你们说人死不能复生,还是现实点吧,硬逼着我说个价钱。你说你 们都干球了些啥,啊?” 那个人回过头求助地看我哥。 “把存折还给他们吧,还等着用这笔钱打发李春平呢。”我哥只好劝我爹。 “还给他们?为啥要还给他们呢?” 我爹两只手紧紧地抱着胸口,好像手一松,里面的东西就会像一只麻雀似的呼 啦啦地飞出来。我立刻明白了,矿上给的存折就藏在我爹胸前的衣袋里。 “还是还了吧,我们出来时,李春平的家人就来了,在矿上等着呢。” “不是,”我爹又摇摇头,“钱动过了,凑不够原先那个数了。” “你真是糊涂呀,”那个人立刻板起了脸,“怎么能随随便便地动矿上的钱呢?” “你们,你们反倒有理了啊,”我爹老半天才反应过来,“你说我想动吗,不 动咋办丧事?啊,不动咋办丧事?” “那,你动了多少?” “七八万吧,我一分钱都没瞎花,都用在了丧事上。” “这样吧,你先把存折还给我,至于动了的那一部分怎么处理,我回去请示一 下再说。”那个人手就伸到了我爹面前。 “不,你们不能这样。” 我爹身子一哆嗦,又后退了一步,看看我哥又看看那个人,看看那个人又看看 我哥,终于还是把手伸进了胸口,摸索着,老半天摸出个小红布包,因为手抖得厉 害,没抓牢,布包就掉落到了地上,跌出一个红皮本。众人的目光都聚在了上面。 我爹怔了一怔,一探手抓起了那个红皮本。我看清楚了,那是个活期一本通,也不 知上面究竟划过来多少钱。 “老万啊,我当初就以为这钱不是你的,没想到还真不是你的。”万山从人群 里挤到前面来了,本来他一直支棱着耳朵听,可能是终于弄清了事情的原委,那张 一直对我爹赔着笑的脸就阴沉下来。“看来天生的穷命谁也帮不了啊,听我的,把 钱还给人家吧。这钱不是你的,你拿了就不对了。” “万山,你这是在说我吗?” “当然是说你,不说你,我说谁啊?”万山嘿嘿一笑,“别人又没拿钱,是不 是?” “你,你这人说变就变……” 我爹直直地看着万山,他可能在想,这家伙怎么会偏向矿上的人说话呢?这两 天他狗一般地在他家院子里转来转去,比亲戚们忙得都勤快,怎么忽然换了副面孔 呢?他原以为万山早忘了投票的事,现在看来,这家伙一点都没忘,记恨着呢。 “我又不是孙猴子,我会变啥?我就这样的人嘛,谁不对,我就得说谁。你说 这钱是你的吗?不是你的,你拿了,那就是偷、抢!甭说我当着个村长啦,就算我 啥都不是,也不能看着你胡来,这事,我得管,明白了吗?”万山一张脸绷得如箭 在弦上,“现在,我以村长的身份命令你,快把钱还给人家!” “那,这事就这么完了?” 我爹还是牢牢地抓着那个存折。 “不完,你说咋办?莫非还得给你留下,让你坐享其成,不劳而获,白白当上 我们村的首富?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老万啊老万,你想得倒美!” “我,我没这个意思。” “没这个意思,那就把钱还给人家,不要丢咱万家庄的脸!不要让人家说咱村 的人见钱眼开,听到了吗?你不给我就动手了啊。” 万山说着,真就伸出了手,“噌”地从我爹手里抢过了存折。 “你,你不能这样欺侮人啊。” “我欺侮人?”万山扬了扬手中的存折,“你白白拿了矿上的钱,反说我欺侮 人?老万啊老万,我看你是穷疯了,连道理都不讲了。” 万山这么一说,我心里就刀扎了似的疼。前几天我还在给学生们讲《变色龙》, 我告诉我的学生们,做人要正直,要仁义,不能见风使舵,不能落井下石,做人要 一是一,二是二。现在看来,万山就是个变色龙,不折不扣的变色龙。我忽然伸出 了手,想照着那张丑陋的脸狠狠地抽下去,可是,这只手还没有扬起来,就给我哥 钳住了。 “春生你不能动手,论拳头我比你大,可现在咱不能动手啊。”我哥压低声音 吩咐我,“说到底,这钱不是咱家的。” 我还能怎样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万山把存折给了那个人。那个人脸上立刻绽 开了笑容,他翻开存折看了看,顺手把它塞进了衣袋,又冲万山笑了笑,说了一大 堆感谢的话。万山头昂得像只大公鸡,也说了一大堆话。意思是不用谢,是万家堡 的村民犯了错,都怪他平时管教不严,以后他得强化教育,多指点指点他们。这时, 那个黑不溜秋的司机凑了过来,悄声对那个人嘀咕了几句。那个人便把目光移向灵 棚,看了一会儿,又把脸转向万山,好像是想请万山说句话,叫他们把人抬到车上。 万山就吆五喝六地让人们动手,可是没有人理他。 “死的人又不是我们村的,停在这里干啥?还不让矿上拉走?” 还是没人搭理他。 “老万,”万山便把目光移向我爹,“老万你说个话吧,好好的棺材停在院子 里不吉利啊,一点都不吉利。” “还都愣着干啥,快点把人抬走!” 我爹忽然咆哮起来。 二叔脖子一缩,领了几个人进了灵棚。进去后,他们又一动不动了,棺材早铆 上了铆钉,这还怎么抬人?我爹明白过来了,让三木匠去撬。三木匠摇摇头进去了, 吭哧吭哧费了半天劲,总算撬开了那些铆钉。二叔他们还立在那里不动弹。我想换 了谁也不会去做这事了。原先,他们是抬自家的亲戚,现在忽然明白了真相,谁又 愿意下手去抬一个与自己风马牛不相及的人呢。矿上那个人又急了,从衣袋里掏出 几张钱给了万山,万山又把那几张钱给了三木匠。三木匠眼一亮,冲着王铁成招了 招手,把一半钱分给了他,两个人对着棺材嘀咕了一阵子,配合着把人从棺材里抬 出来,抬出了院门。 院门前停着两辆车,一辆是人高马大的越野车,一辆是我们上次见过的那辆农 用车。 两个人把尸体抬上农用车,就捂着鼻子下来了。 那个人看事情办妥了,和万山握了握手,就上了越野车。关上车门后,好像是 记起了什么,又打开了车窗,把我哥喊了过去。 “放你几天假,把事处理好再回矿上。”那个人说。 我哥木呆呆地点了点头。 我们看着那两辆车一前一后地走了。 矿上的车一走,张半仙就出了声。“老万啊,你看你家这事办的。好了,我还 得去给别人择日子去,要不你结一下费用吧。” 我爹先是愣愣地看着他,后来就掏出了几张钱。 “老万你也真小气啊,就给这几个?” 张半仙接过钱,也没等我爹解释什么,倔倔地走了。 “老万,以后做事得多想想,不能失了体面啊。那你忙着,我得到镇里开会去。” 万山看了我爹一眼,也走了。 这两个人一走,亲戚们就哗地一下都散了。连二叔和连生也不知什么时候走了。 地上到处是他们吐出的烟头、痰,从衣袖上撕下的白布条,被踩得黑糊糊的。西屋 窗台下的那些花圈,好像一张张涂过粉的脸,在嘲笑我们。灵棚门上的白布帘子也 不知给谁揪去了,此时正张着一张空洞的嘴,好像要说出什么话来,或者要吞掉什 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