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疲惫回家,给男人留下狼狈的战场,发现父母终于在看电视的问题上达成一致, 他们共同迷上了家庭纠纷的调解栏目,而几乎所有的争执都是由房子引起,这让父 亲颇为得意:“你看,当年没跟他们争,现在落了个清静吧?” 张小雯总是嘲笑他们在看电视这件事上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心理,世界太怪, 总有家庭前仆后继地在电视上将家庭矛盾公之于众,换取免费的调解和法律咨询, 这为父母乏味的生活提供了乐趣。他们惊喜地发现这世界过得不如自己的人大有人 在,有一家五口蜗居在八平方米面积的,有为争房产,哥哥用牙咬掉妹妹耳朵的, 有赌博妻离子散砍掉手指的,父亲笑眯眯地看着,脸上露出知足者的表情。 这是他辞职的第三个月,他的腰围膨胀到三尺二,肚子犹如六月怀胎的妇女, 皮带扣到最后一个扣眼还需要缩紧腹部,他已经很难再把头埋在枕头里,因为肚子 顶在床上,难以安然入睡。他换了种姿势,把头侧卧在枕头里,抱着被子,盖住自 己的肚子,像一块遮羞布。 在插播广告的时候,他起身从厨房倒了一杯茶,罐头瓶做成的茶水杯,铺着一 层黑褐色的茶渍,暖水壶里已经没有水了,他使劲摇晃了一下,不漏掉一滴液体, 几片白色的碎屑顺着壶壁滑下来,在杯子里漂浮打转,慢慢地沉入杯底,点缀着被 反复冲泡的颜色变淡的茶叶。他习惯喝浓茶,劣质的茶叶第一次冲泡的颜色深不见 底,直到那茶水的颜色淡到清澈,他才恋恋不舍地把它们泼到抽水马桶里,反复冲 了几次,还有几粒泡得发胀的茶叶粘在白色的陶瓷上,他不再去管。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把水碱倒进来,电视节目都说了,喝水碱会致癌的。” 沈蓉蓉用脚趾杵了杵张功利的背。 张功利扭了扭身体,当作回应。 “跟你说话呢,听见没有啊,以后剩的水都倒了,你想得病,我可不想伺候你。” 他吐了一口茶叶在杯子里,调大了电视音量,想要盖住她的声音。 沈蓉蓉往前蹬了一下张功利的后背,接着回力从床上一跃而起,抢先一步关掉 了电视开关。 “我跟你说话你要不听,就别看电视。” 张功利扒拉开沈蓉蓉的手,要重新夺回电视的控制权,却遭到了巨大的阻力, 她的双手牢牢抱着电视的两头,三十二寸的液晶电视,她因为吃素而变瘦的身体勉 强能环抱住。这个动作让张小雯想起《动物世界》里的澳洲考拉,也是靠张开怀抱 占据着自己的地盘,它警觉地四下张望,一旦有人入侵它的地盘,它就怒目而视, 撕掉自己憨态可掬的嘴脸。 张小雯在两个人的争夺中,拿到了床上的遥控器,红外线指示灯从沈蓉蓉的腋 下穿过,电视唰的一下又亮了。默认的电视节目正直播着非洲动物的大迁徙,三只 狮子落后于整个狮群,其中一只公狮明显是受了伤,蹒跚地挪着脚步,母狮和小狮 不时地回头张望他,在大草原里他们组成了一个奇怪的攻击系数降低的组合,向南 迁移。 张小雯唯一一次在床上对男人提出要求:“跟你商量个事,我爸这样下去也不 是办法,你给他找个工作吧,看看有什么合适的,别太苦太累,钱少点都无所谓, 关键是有个事儿做。” 男人在最亢奋的状态支支吾吾地答应,冲顶的一刻,张小雯倍感沮丧,她觉得 刚才的索要,像是一场肮脏的交易。 男人帮张功利找的工作是包车司机,在租赁公司开一辆奥迪接送住在别墅区的 老板,见工那天,他特地嘱咐张小雯让他父亲穿得好点。张功利皱着眉头,“什么 才算好?穿那么好干吗,我是开车又不是坐车的”,他翻箱倒柜,只找到一件汗渍 不那么明显的短袖衬衫,洗了多次,已变成淡黄色,鼓起来的肚皮支着翘起来的衣 角,像一个快胀破的西瓜上蒙着的布。 张功利开车十年,一分没扣,唯一一次罚款还是因为开错了车道,他小心谨慎 的性格,在这次见工却发挥了相反的作用。男人把电话打给张小雯,第一个电话她 没接到,等再回过去,他不耐烦地说:“你父亲怎么回事啊,我朋友让他试试车, 他死活就是不开,我这边所有招呼都打好了,钱也谈好了,每月起码四千,早晚接 送一下,中午还能回去睡个觉,但他不碰车怎么行啊,你自己劝劝你爸吧!”接着, 他又补了一句:“真不靠谱。”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这个态度,像是给彼此都添了一桩无尽的麻烦。 她挂了电话,补发了一个短信给男人: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我回去再跟他 谈谈。她让自己的语气尽量谦卑、懂事。 半小时过去,没有回复。 她开始添了患得患失的毛病,她想他真的是生气了,可他为什么要跟自己生气? 她跟张功利是两个独立的个体啊,她只是麻烦的传递者,而不是制造者,他大可从 一开始就拒绝这个请求,何必现在摆出一副不堪忍受的嘴脸?想到这里,她反倒开 始生男人的气了,但随着等候回复的时间又过去了十五分钟,她的气愤被不安所代 替,他会觉得有其父必有其女吗?会把她也放在不靠谱的范畴里吗?他会借此就渐 渐跟她断了联络吗?仔细想想,最近他花在她身上的时间确实越来越少。 张小雯用三分钟的时间,在手机摁出七个字:你生气了?对不起。她堵了他的 退路,她已经先道歉了,他没有理由不原谅她。 又过去五分钟,其间她倒了一次水,上了一次厕所,叫了一个外卖,努力让时 间过得快些,让等待不再是一件难熬的事情。 终于,她收到他的回复,只有一个字:忙。 晚上,面对张小雯的审问,张功利依然把头埋在报纸里,轻描淡写地说:“他 们让我开奥迪,那车太贵了,我怕给碰了,赔不起。” 正在做饭的沈蓉蓉举着炒菜勺冲进来,勺上还冒着热气:“你不开,当时答应 什么?成心没事找事啊?” 这答案并不出张小雯所料,“爸,有保险的啊,保险公司会理赔的啊,你先上 手试试不行啊?” “我看他不是开不了,他就是懒,他连给老板开车都懒,他当时骗咱们给他买 车,说周末带咱俩出去玩,十年了,他带过一次吗?他这个自私的人,除了考虑自 己以外,咱俩算什么?”沈蓉蓉难得把张小雯划归自己阵营。 “我那车是手动挡,人现在都是自动挡,再说北京这交通,每天堵车,这接送 人得提前两小时出门。”张功利负隅顽抗。 “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的,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什么怕给碰坏了,他就是懒得 出门!你就继续睡,睡死得了,你看看谁家大老爷们跟你似的,一杯茶一张报纸过 一天,谁家不去赚钱,就算下岗了也帮着家里做点事,就你,每天跟个大爷似的躺 着,让你做什么都亏了你了,所有活就该我做,我命贱怎么?我就该他妈伺候你啊!” 沈蓉蓉的声音跟被挑染过的眉毛一起向上挑高。 “你有完没完,该干吗干吗去,我他妈上了一辈子班了,我休息休息碍着你事 了!”张功利狠狠地把报纸摔在了床上,直视着这个女人,眼里有火在燃烧。 “你他妈休了半年了,还没歇够怎么着,歇得跟只蛆似的,踢一脚咕容一下。” 沈蓉蓉咽了一口唾沫,声音尖锐地说:“你还瞪我?你有资格瞪我吗?你跟粪坑里 又臭又硬的石头有什么两样?你扪心自问,这些年你为这个家做出什么贡献了?” 一向以勤俭持家著称的沈蓉蓉在骂人的词汇方面毫不吝啬,扭曲的表情和发抖的声 音相得益彰。 张小雯的脑袋感觉要炸了一般,她只想着怎么和男人交代,难道说我父亲不会 不敢也不学开自动挡,他好面子觉得给老板开车丢人,他觉得每天穿着干净白衬衫 出门是种负累?这些理由只会让他瞧不起自己,一个把大提琴拉得婉转悠扬的女孩 不应该生在这种不停为鸡毛蒜皮争吵的家里。他会识破她的淡然都是伪装的,她每 天活在嘈杂里,有一个聒噪的母亲和一个沉默的父亲,她比谁都要混乱。 “张功利我告诉你,前几次找工作不爱搭理你,让你开小区的摆渡车,你怕遇 见熟人,让你去当园丁,你嫌中午没饭,让你去传达室值班,你嫌要上夜班,你一 工人大老粗除了会操纵个铁疙瘩,你在这社会上还有什么能耐生存?要不是我每天 给你饭吃,你早饿死了,你看看你那些亲戚朋友,有一个辞职后管过你搭理过你的 吗?你不觉得自己活得失败啊,要钱没钱要房没房,当年要不是我把你叫出去,你 连这个独居都落不下来。我肯管你因为你是小雯的爹,但你别太得寸进尺了,真以 为躺家里我就养你一辈子了,我告诉你该出去找工作找工作去,我家不养吃白饭的 人!”所有的愤怒涌到了沈蓉蓉舌尖,根本绷不住,连珠炮似的往外发射。 “行了,都别吵了,他不上班我养着,我去上班!”“失败”这个字眼深深刺 痛了张小雯,心底涌起难言的悲凉,她被失败者所生,为失败者所养,做着苟且偷 隋的勾当,到头来自己也是个loser.“哼,你也不是个好东西,上班没几天说辞职 就辞职,夹着尾巴做人会死啊?你妈我夹了一辈子了!你跟你爸真是一个模子刻出 来的,本事没多少,脾气倒不小,你们要一个战壕,就都给我搬出去住,别让我看 着你们来气!”沈蓉蓉的声音像是在咆哮,她的语言像一把尖利的刀子,在房间上 飞来飞去,她狠狠地将它插入女儿的胸口,旋转着刀柄,在张小雯将要适应这种疼 痛时,她突然调整刀子的角度,把伤口狠狠地撕裂,再捅进去,来回旋转,“现在 都给我滚!” 水在炉子上沸腾,三个人的心却一点点凉下去,“嘭”,张功利把罐头瓶做成 的水杯狠狠地砸在了桌面上,杯子里的水碱挣脱茶叶的缠绕,漂浮上来,他声音带 着怒意和沮丧:“雯雯,吃饭!” “吃个屁,没饭!以后你女儿管你饭!” 张小雯清楚记得自己辞职那天的情景。 那天她复印合同时,发现有一项付款的数字被点错了一位小数点,她在脑子里 算了算,大概为公司造成了上百万的损失,她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直接跨级给公 司的总经理写了信,她没有得到应有的表扬,而是被叫进了部门经理的办公室。 “怎么回事?”上级指了指电脑上的抄送邮件。 “我只是如实汇报情况,如果这个数字不立刻更正,公司损失会很大。” “所有的问题,你汇报给我,我会处理,你这叫越级汇报,知不知道?” “时间太紧了,合同下午就要签了。” “我不管你有什么理由,总之,你这样是抹黑了整个部门的形象,你想用你的 聪明来反衬我们的愚蠢吗?张小雯,你这样做得太不高明了。” 对面的女人喋喋不休地重复着职场守则,她像一只被侵占了地盘的母兽,用咆 哮恐吓着入侵者,公司里流传着她家庭遭到第三者破坏的流言,没人受得了她的强 势。 张小雯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一个下午,她打了无数个电话,没顾得上喝一杯水, 嘴角翘起了一层白色的皮,她用牙齿够了够,咬到一个角,然后狠狠地把它们撕扯 下来,连带着一大块角质层,模糊着血肉,她的唇立刻鲜红一片,舌尖有鲜血的腥 味,这刺激了她身体里兽的一面。 “别废话了,我不干了还不行,在你们看来,所有人的利益都大于公司的利益, 你们可以从里面分一杯羹,却不愿为它出一份力。”她虎视眈眈地看着对面的女人, 身体里充盈着莫名的勇气:“我写辞职信的同时,还会给总部抄送一份你今天的话, 我没那么聪明,但你不用衬托就能自证自己的愚蠢。”临推门出去,张小雯还不过 瘾,她像一只胜利的孔雀,展开七彩的羽毛,“还有,家里出了问题,自己要多反 省一下,男人出轨多半是女人的原因。” 张小雯是带着快意离开了公司,后来她问过男人,如果是你的员工这么做,你 会怎么处理,她挑战了你的权威,却替你挽回了损失。 男人的答案出乎张小雯的意料,“如果公司是我的,我可以容忍,如果公司是 别人的,而我作为上级的权威受到了挑战,那么我会毫不留情地惩罚,效益只对小 部分人有效,而大部分人最看重的是规矩,坏了规矩的人才是对公司最具威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