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几个月后,我在郊区那个“绿岛生态旅游度假村”见到了师哥。他在满墙的大 照片里,跟好多人握手合影。那些人,用我爸的话来说,都是些“大人物”。我虽 然从没见过师哥,但相比小姨相册中的那个清瘦师哥而言,他变得实在太多了。他 已经变得圆乎乎的,正面照,两只耳朵已经看不见了,侧面照,鼻子被深深地埋藏 住了,一笑,满脸的肉都在放光芒。他总爱穿阔阔的唐装,黑的、白的、花的…… 在不同的相片中,人再多我也一眼就能把他认出来。整个度假中心,随处可见师哥 跟“大人物”的合照,出现频率最多的,就是那张巨幅照片:他屈着脊背,在跟一 个“大大人物”握手,手腕上戴一串佛珠让我记忆深刻。这些照片一张张看过去, 除了几个明星之外,那些“大人物”我都不认识,可是,我爸却对他们相当“熟悉”, 他说,这里边,有新闻联播的常客,有财经杂志的封面人物,还有体育明星、网络 论坛的公知分子……“额的神啊”,我爸佩服地说,“这个师哥还真能混啊,什么 界都能搭上,太牛了!” 这个度假村其实就是一座山。师哥把整座山都包了起来,温泉、高尔夫、射击 场、农庄……要是可以的话,一个星期都玩不完。我妈说,其实这里并不合适家庭 度假。那适合干什么?我妈眨巴眨巴眼睛,暧昧地说:“适合这些人来,搞腐败!” 她指了指墙上的照片,迅速跟我爸交换了一个眼神。 托小姨的福,我们一家三口在“绿岛生态旅游度假村”好好地“腐败”了两天。 临走的时候,我们还凭赠券领取了度假村自己研制的农家保健品——两盒标价为2800 块的绿色螺旋藻。又白玩又白拿,我妈满意得要命。离开度假村时,她望着车窗外 远去的青山,怅怅地说,老妹怎么当初就不跟师哥好上呢? 小姨是绝对不可能跟师哥“好”上的,当初不可能,现在就更不可能了。因为, 比起师哥的改变,小姨现在的改变更让人可怕——她已经变成了一个中年怪阿姨。 原来,反高潮主义者伸出手来制造高潮另有一套,那就是——搞破坏——就像破坏 她那个四十二岁的生日蛋糕一样,她把命运分配给她的那部分蛋糕,毫无耐心地一 下子捣碎,如同玩各种不同游戏,她从中获取短暂的快乐。比方说有一次,小姨到 邮局给外婆汇款,电脑排序票上显示,她还需要等待四十八人才能轮上。反正无所 事事,她就坐在大厅里等。等着等着,她发现,很多人拿了号之后,没耐心等下去 了,就把票一扔,走人,造成电脑叫的很多都是空号。同时她也发现,在地上,在 板凳上,的确有不少还没叫到的号码。于是,她把那些还没轮上的弃票一张张收集 起来,遇到刚进门的,看得顺眼的,或老病残弱的,就发给他们。这样一来,一些 人没等多久便能轮上了,而那些坐在大厅久等的人们,眼看着这些后来者居上,先 是纳闷,等他们弄明白是小姨在破坏秩序,顿时感到很生气。个性内敛的人,则在 心里对这个中年妇女嘀咕几下,他们认为她肯定脑子坏掉了;而那脾气暴烈者,忍 不下就跟小姨吵了起来——“你怎么能这样呢?存心搞乱秩序,你不赶时间,别人 可是要赶时间的……” “我怎么搞乱秩序了呢?我又没有插队,我明明是在维护秩序啊!” “我看你就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干!那么有空搞这些,还不如回去搞老公……” “哈,难道你是总理吗?赶时间何必亲自来排队?叫你二奶来办嘛……” 你一句,我一句,小姨跟一个瘦瘦的中年男人吵得不可开交,眼看着就要骂到 各自的祖宗八代,就要推推搡搡了,保安才跑过来…… 无人能解释小姨这类无厘头的行为。小姨跟我们这个家庭集体越走越远。当我 们鲜有地谈论起她,多数是在回忆些涉及她的往事,然而,即使是一件好笑的趣事, 我们最终也会伤感地就此打住。 高考结束的那个暑假,在我准备跟同学一起去北京旅游之前,外公突然把我叫 到房间,他让我去小城看看小姨。他说:“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们,小姨对你最 好了,小姨是个善良的人,这一点,无论什么时候你都要牢牢记住!”外公的话让 我想起了那个深夜,小姨在衣柜里哭。这个秘密我一直没有告诉任何人,这是目前 为止我对小姨唯一的回报。不过,我也时常感到后悔,我想,我应该打开柜子,坐 进去,拍拍她,就像一个成熟人所做的那样,就算一句话也不说。 听从外公的话,我独自乘大巴去小城看了小姨。她正忙得不可开交。写宣传单, 制小红旗,一副要大干一番的势头。我的好奇心很快被她那认真积极的样子挑逗起 来了,也跟着跃跃欲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