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过两天,何必然又来了,这次是过来和汤亥生谈论文。何必然在学校,是有两 重身份的人,一重是古典文学教研室主任;另一重是学报副主编,汤亥生有篇论文 在他手上,他过来谈审稿意见。 以前,如果是关于论文的事,他都是打电话让汤亥生去学报的。何必然在学报, 有间很大的办公室,二十六平方米,比中文系主任陈季子的办公室大了一倍。当年 他竞聘系主任,败给陈季子了,之后才到的学报。学报在那个时候,差不多算贬谪 之地,偏僻冷落一如苏东坡的黄州。不过,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几年气象不 一样了,因为学报上了国家核心期刊,老师们为评职称,一个个趋之若鹜,黄州于 是成汴京般繁华了。何必然最喜欢把中文系的老师,叫到他繁华之地谈论文。他让 杂工倒上茶,龙井、毛尖,或者普洱,什么都有,随便点。何必然喜欢茶,学校的 人都知道。他办公室并排放有两个大书柜,一个书柜里都是学报,各个大学的学报 ;一个书柜放茶叶,各种各样的茶叶。都是别人送的。何必然不避嫌。送茶叶不算 行贿,收茶叶也不算受贿。和送书收书差不多的性质。 不但不污秽,还风雅得很。为了强调这种风雅,何必然有时会给别人讲一讲李 清照和赵明诚赌书泼茶的故事,有时呢,会讲栊翠庵妙玉的茶论,一杯为品,二杯 为解渴的蠢物,三杯即饮牛饮骡了。何必然坐在办公桌后的皮椅上,一边高谈阔论, 一边逍遥自得转皮椅,皮椅转动的幅度一般是左右90°,不过,有时转起兴了,也 会转成180 …… 可这一次,何必然没有打电话让汤亥生去听他讲李清照或妙玉,何必然降贵纡 尊亲自上门了。 因为汤亥生的这篇论文,实在好。中国古代笔记小说中的饮食文化研究。这一 州度有新意。学报打算发头条,然后再重点推荐给相关选刊,如果《新华文摘》或 人大复印资料一转载,汤亥生明年就能破格评教授了。 何必然这么一说,汤亥生微微有些激动了。汤亥生在中文系,也算名士派,别 的博士都要“学而优则仕”,汤亥生对仕从来没有兴趣,但对评教授,还是很有兴 趣的。 两人相谈甚欢,一欢,时间就到中午了。 到中午何必然也不告辞,仍然很热烈地和汤亥生谈论文。他认为汤亥生关于中 国饮食文化的研究工作可以充分展开,展开成一个系列:中国古代诗词中的饮食文 化研究,宋话本中的饮食文化研究,清代小说中的饮食文化研究。这么一系列论文 发表出来,汤亥生在学术界的影响就大了,就成角儿了。成了学术角儿就好办,可 以出国开国际学术会议,可以拿各种项目,省里的,部里的,国家的,如今教育有 钱,经费充裕,少则几万元,多则几十万元。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车马多如簇, 古人所言不虚的。学问做好了,食有鱼,出有车。鱼是甲鱼,车是宝马。 宝马汤亥生没想过,他一般走路上课,有时教室远了,就骑自行车。骑自行车 很好,可以锻炼腹肌。他这个年龄的男人,很容易变得丰腴。几年衣食无忧的婚姻 生活,加上基本不消耗体力的书斋劳动方式,把男老师们,一个个都养成了杨贵妃 的样子——还是怀了孕的杨贵妃,以前米青这么打趣,把汤亥生乐开了花。汤亥生 因为一直坚持骑自行车,身材苗条得很。 至于甲鱼,汤亥生也不想吃,在他们老家,甲鱼叫脚鱼,渔夫渔妇们沿街叫卖 的东西,没有什么了不得。 当然,何必然这么帮汤亥生憧憬,汤亥生一方面不以为然;另一方面也有栩栩 然的耽溺。 米青只好留饭,十二点都过了,米青早就饥肠辘辘了,何必然虚让了一回一真 是虚让,因为话没说完,人就坐到了饭桌上。 那天米红又做了粉蒸肉,端上来,红是红,绿是绿,美人般香艳,何必然迫不 及待地夹一筷子,刚人口,立刻眯了眼,微微且缓慢摇头,作沉醉状,这沉醉状作 了相当长的时间,差不多等于一个长镜头,一分钟,至少半分钟一这是何必然表示 高度赞美的方式,每次他上课,一讲到苏东坡的《念奴娇》,大江东去,浪淘尽, 千古风流人物;或辛弃疾的《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梦冋吹角连营,他的表情 就会是这个样子,从来不变,学生们把这个叫作何氏表情,有刻的女生,把这个叫 何氏水袖一她们认为何必然老师在做戏了,因为又不是第一次读到苏辛,而是读了 几十年,文章如女人,当初再美再好,到后来,也读成了糟槺之妻,怎么还会有这 种“天上掉下个林妹妹”般的惊艳?做作! 不管如何,何必然的这个沉醉状,把米红做的粉蒸肉,和苏东坡的《念奴娇》、 辛弃疾的《破阵子》,提到了一个审美高度,这很给面子了。 之后的话题,就不再是汤亥生的论文了,而是米红的厨艺,以及米红。 对于何必然的这种奉承,以及顾盼,米红基本没有什么反应,态度矜持得很。 何必然不以为忤,非但不以为忤,且十分欣赏。落花无言,人淡如菊。出门时, 他这么评价。 何必然现在时不时过来,过来了,就不把自己当外人,如果米青不开口留饭, 他就自己给自己留了。 倒也不白吃,他会投桃报李地送一些东西。新上市的螃嬗,野生的猕猴桃,新 疆和田枣,泰和乌鸡什么的。 这些东西女人吃了好,补血,养颜,何必然说,看一眼米红。 米红坐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剥毛豆。十分端庄。 这算什么?米青不髙兴,说,何老师,您太客气了,这些东西您自己留着慢慢 吃。 我一个人,慢慢吃?不吃坏了? 再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 这说法米靑觉得好笑。要众乐乐,他也不必总到我家呀?他不会到他女儿家去 和女儿女婿外甥女众乐乐?不会和学报编辑部的同事众乐乐?实在不行,和古典文 学教研室的老师们也行哪,单单跑到我们家来众乐乐,毛病! 何必然一走,米青对汤亥生发牢骚。 汤亥生也不高兴。 —个知识分子,怎么和三姑六婆一样,到别人家串门子。就算他闲着没事,别 人也没事吗?他到别人那儿坐上两小时,别人就要陪坐两小时,他到别人那儿吹上 两小时牛,别人的耳朵就不得清静两小时。两小时呢,能看多少页书?能写多少行 字?即使不看书不写字,他也能陪陪米青和米汤生,或者上网和庄蝶下上一盘围棋。 庄蝶是汤亥生的棋友,围棋下得一般,和汤亥生差不多,业余二段而已,却是个庄 子迷,自言能把《逍遥游》和《齐物论》倒背如流,汤亥生对此表示怀疑,他也算 是个庄子的铁杆粉丝了,最多不过能顺背几段,那还是年轻的时候。现在能做到的, 不过是熟读的程度。庄蝶能倒背?他的这种怀疑,让庄蝶觉得很受辱,意气之下, 差点坐了飞机过来让汤亥生当面考他——自然没有,庄蝶是台北人,坐飞机过来一 趟可不容易,只好在网上考了,于是汤亥生经常偷袭他,总是在下棋下到十分紧要 的关头,突然让他背上一段《齐物论》。——结果,《齐物论》是背出来了,但棋 却输了! 汤亥生偷着乐半天。 如果是这种交往,汤亥生乐意,不认为是蹉跎生命,可与何必然,汤亥生不乐 意蹉跎了。